他们本就分出两列,东列是亲贵勋爵,由太子、相王打头阵,往后一排排的亲王、郡王、国公、王侯。两姓宗室之外,承爵者多为武将,戴武弁,唯有张昌宗长衣飘飘,格格不入。 右列则是六部的侍郎和郎中,小半从亲贵出身,大多提拔自寒门。夏官尚书姚崇站的最近,一张脸平铺白板,毫无表情,秋官侍郎张柬之则愤愤不平,几度欲插话,却都被姚崇状似无意的抖动肩膀,拦住了。 圣人在场,没人指望太子胆敢如数月前那般,脸对着脸与张昌宗交涉,便都指望着相王,把眼朝着他,张峨眉看见这一幕,唇角勾起微笑。 相王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是当仁不让了,起身持笏上奏。 “张舍人痴心报国,当初在石淙宁死进谏,说话没什么分寸……” 故意提起狄仁杰。 “狄相生前对他赞许有加,臣以为,不应吹毛求疵,抓住言语大做文章。” 女皇沉吟了下,“嗯……”似有动摇,调头望向张昌宗。 张昌宗不慌不忙,微微一笑,概因来之前,张峨眉已给他预演过这一幕,定好了对策。 “事过境迁,臣是不想提起当初的,但既然相王提起来……” 他望望李旦,颇有种‘你上当了吧’的挑衅。 “臣以为,那时张舍人官职低微,故意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话,本就是为博取名声,不然,他区区一个小杂官,哪能为狄相所瞩目?又哪能当了元怀景的乘龙快婿呢?” “……元怀景?” 女皇拧起眉头,在遥远的记忆中翻找。 姓元的少见,她恍惚记得,二三十年前便有这么个人…… 啊!是了,是她指给阿显的人,阿显缺乏主见,需要斩钉截铁的人辅佐,元怀景的才学不提,性子刚正到有些执拗,正适宜匡正阿显,可他却拒不应召,自说自话丁忧回乡去了! “哈哈哈!” 女皇长声大笑,“朕竟不知,他还能进京做官?” 李旦沉默了下,视线逐渐收到地上,“他是,累官再入京城的。” 高慈金站的近,分明听见张峨眉嗤地一笑,正不明所以,就诧异地看见她提裙上阶,径自走到女皇身侧。 满堂文武难以置信,愕然颤颤看向上首,四十年前二圣临朝,女人胆敢坐在上面,就够骇然听闻了,今日居然又有女人站在上面! 女皇头上冠冕沉重,似不堪负累,疲累得微微仰起些许角度。 张峨眉先还体贴地躬下腰,意欲附耳向女皇密语,半中间忽地改了主意,索性直起腰肢,正对着近在五步之外的魏元忠、张柬之、姚崇等高深一笑。 “元怀景丁忧之后不久,便重补了相王府参军,后任太子通事舍人,天授年中,方随相王除名,贬为县令。” 女皇听了,打算责备几句天官侍郎,问他为何胆敢隐瞒,话到嘴边,忽想起事情已是几十年前,人事早变,那时天官侍郎是谁来着?她看着跟前的李峤,神情恍惚,数十年盘踞高处,贬过杀过那么多人,一张张脸走马灯样眼前经过,她情不自禁伸手去捞,指尖穿透人影,恍然无迹。 耳边只有张峨眉低声唤她,“圣人,圣人?” 她回过神,“这么说,他是跟着你起起落落?” 李旦强颜欢笑,“臣与他,确有些许相知情谊。” 张峨眉又道,“元怀景乃县令职位,却长期在京,随侍相王身侧。” 女皇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颤巍巍提手指了指李旦。 “你长进了。” 望着他突遭重击不知所措的模样,冷冷哼了声,她最厌他从小跃跃欲试,非要插在序齿之外,打乱她的部署。 “除了元怀景,还有谁?” 李旦的胸口呼呼起伏,连坐之罪,是圣人的拿手好戏,他一时不知道还能牵连出谁,以至于不顾仪态,眼巴巴盯住了张峨眉的嘴。 “启奏陛下——” 不想这回却是与他并肩的张昌宗持笏应答。 “还有司礼丞高戬,与张说一丘之貉,嘈嘈切切,牢骚满腹。” 六品的散官,女皇简直嫌不够塞牙缝了,扫兴地闷哼了声。 “杀了吧。”
第197章 李旦如释重负, 心道就此打住,只要不杀元怀景,也算很好, 谁知才刚舒了口气,殿门便遭人轰然推开,用力之猛, 分明满含怒气,众皆惊讶转头望去,就见一女子高髻红裙, 逆光立在门口。 几个监门卫郎将拔刀横枪,团团把她围住,却又很有保留, 不敢触碰她一根头发丝儿。太平盛怒之下仍有心玩耍, 提起披帛,往枪尖最抖擞的那人脸上晃了晃,似是问他,有本事你来呀——那人自是不敢上前。 “圣人!” 她怒气冲冲,大踏步分众入内, 惹得一众好端端跪坐的官员慌乱站起来,弯腰拽着软垫往两边撤退。她不怕与他们碰撞相接,他们可断断不敢唐突帝女。 “高戟年轻气盛, 说些空头话也是寻常!” 太平边走边高声叫板,“他有什么不好,我替他担了!” 这话一出,众皆哗然。 几个别部官员正在拖拽软垫, 闻言抬起头来,先在心里盘算, 司丞,从六品下,算什么行次,公主从何识得?正欲询问太常寺,忽地恍然大悟,哎呀!驸马武攸暨既为太常寺卿,这……这不是他手下的手下的手下么? 太常寺众人早知此事,背地里议论过八百遍,然寺卿就在现场,哪敢传话?一个个谨言慎行,都把手比在胸前,装哑巴。 李旦无奈地瘪了瘪嘴,原想上前阻拦,但既是这么一桩公案,罢了罢了,危月自来是这个脾气,她看重的人,好也罢,歹也罢,总是维护到底的。 太平冲到御前,魏元忠等避之不及,仓皇退让,以至摩肩接踵挤成一团。她只恨张昌宗身量甚高,够不着他的领口,遂当胸抢过笏板,铛地狠狠一砸,象牙莹白如玉,顿时断成两截。 太平犹未解恨,咬牙切齿骂道。 “张易之呢?!他怎么不来?” 张昌宗气得心梗,他从小就在六个兄弟中拔尖儿,张家儿郎都漂亮,是精致易碎的漂亮,张昌宗尤以容色自矜,常年盘亘房中,怕被日光灼伤肌肤。 但张易之不同,他就喜欢外面海海人世,尤其想见识骗子和坏蛋。 当年张昌宗因缘际会,被千金公主纳入囊中,公主有心助他高飞,引荐给太平公主,可是太平不喜欢张昌宗痴痴傻傻,张昌宗也不喜欢太平牙尖嘴利。 随侍时,女皇有薛怀义,千金公主有张昌宗,唯太平落单,女皇在人后轻轻踢了张昌宗一脚,他便心领神会,火速召张易之来京,果然一来,便令太平沉醉在温柔乡。 张昌宗不曾服侍过太平,比张易之少一重忌惮,抿了抿唇,强壮声势道,“府监操劳佛指入明堂之事,将好病了。” 顿一顿,“张说与高戟私议,人皆可举发,府监在不在都一样!” “你这个笨蛋!他是把你推在前头送死!” 太平挽起袖子恨恨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高戟要是死了,我第一个杀你!” 张昌宗也是被女皇惯坏了的脾气,丝毫不让,头一昂。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男宠和爱女吵起来…… 高慈金觑了觑上首的女皇,她倒是不以为忤,反而饶有兴致地侧着头,听太平与张昌宗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撕扯得热闹,把方枕拿来抱在怀里,胳膊架在枕上,头再撑在手上,看戏样兴致盎然。 张昌宗得了暗助,笑着摊手,女皇抓起方枕往前一抛,恰抛进他怀里。 太平怔住了,几十个挤挤挨挨围拢在她身边的官员也不动了。 朝会上不该有这样纵情嬉闹的场面,更严格地说,没有职权只有爵位的张昌宗,根本没有弹劾官员,尤其是群相之首的权力。 太平瞪着女皇,大大的眼睛里先是不置信,然后一下子豁然开朗。 她能为私情闯上大殿,女皇为何不能对张昌宗网开一面?她孟浪的行为,甚至给了女皇的偏爱一种解释,一个铺垫…… 她终于明白过来,是谁消息这么灵通,又大胆,及时通知她高戟有难,又是谁打点好了监门卫,令她从公主府到右掖门、长乐门乃至大殿,一路畅通,重重宫禁形同虚设。 她满以为那眼生的小宫人是受上官驱遣,还乐淘淘的,自那回争吵,她一直不理她,竟肯帮她救高戟,可见毫无芥蒂,但上官只管诏狱,哪能这般本事? 太平有些恼怒,但同时也充满敬佩地直勾勾注视女皇,且不说挑男宠的眼光如何,单说把控全局,役使众人而不自知,阿娘可比她强太多了! 她缓缓放下方才撸高的大袖,整理了下艳丽的披帛,看也不看群臣,随手扯过一张空的软垫,直接跪坐下来。 还站着的尚书侍郎们顿时尴尬不已。 她坐了,地上便少一张垫子,有人慌忙去抢软垫,抢着了,却还要表达对魏元忠的支持,拿脚站着不坐下,有人轻轻嘶声,不肯在御前失态,拢着袖子往空档站,末了还是张峨眉来料理,叫小黄门多搬几张垫子,默默铺在太平身后。 令人不安的沉默,魏元忠垂首不语,张柬之愣怔着不知该如何反应,唯有姚崇慢吞吞站起来,审慎地望向张说。 “张舍人,你究竟有否说过,魏侍郎是当世伊周?” 女皇浮肿发泡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意,垂眸赞许地望了望姚崇,再把视线调向已然全员肃立的群臣,压手命他们入座。姚崇侧过身,等待同僚们纷纷迟疑地坐下,才如给争论画上句点一般,最后坐下。 如此一来,御前唯有被架上风口浪尖的魏元忠和张说,还孤零零矗立。 确实不必再多说什么。 事情昭然若揭,不论伊周的评价是好还是坏,是善意还是恶意,于储位不稳的李显而言,都是含蓄的批评,等于说这位年近五十的太子尚不能自立,唯有依赖贤相的辅佐,才能顺利继位。 “来呀——” 女皇出了声,千牛卫和张峨眉同时踏步上前,千牛卫甚至咔地拔刀出鞘。张说愕然不可置信,五指抓紧了笏板,牙齿格格有声,魏元忠很静定,垂着头一动不动,任凭处置。 “圣人!不可!” 张柬之不管不顾,伸开双臂径直挡在魏元忠前面, 女皇颇为无语,轻叱了声,“你退下!” 指张说吩咐,“把这个反覆小人送去诏狱。” 顿了顿,似乎有些意兴阑珊了,“魏侍郎也去陪他罢!” 一叠声地应是,千牛卫拖了他两个下去。 人皆噤若寒蝉,唯鸾台侍郎韦安石忖了忖,谨慎出列道。 “启奏陛下,狄相走后,凤阁内史空悬至今,若再拘了魏侍郎,这……凤阁不可一日无人主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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