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张说懵了,头几个酷吏,为圣人铲除异己,惨遭抛弃,都死于非命,但上官婉儿总是不同的,她的罪名——通奸张易之,根本就是宋之问故意栽赃,而圣人只在气头上惩罚了她,却不曾动张易之分毫,更证明了并不相信。 况且她说,但愿诏狱不在…… 毕竟是能起诏书的人呐!就算诏狱没了,又何须担忧性命? 张说想不通,但上官婉儿没给他机会琢磨,抬起下巴示意玉豆儿开门,几个凶神恶煞的官兵咣咣进来,全副武装,都做好了远行的打扮,背着斗笠,扛着包袱,穿了皮靴,而张说两手空空,连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 他勉强问,“这……可否许某,回家拿两件衣裳?” 瞧他们没听见似的,只管向上官行礼,根本不搭理他,退而求其次问。 “不带衣裳,只拿两双鞋,成么?” 还是没人搭话,但有个人走过来,刀子一拔,比在他脖子上。 冰凉的触感,一瞬间戳穿了他的幻想。 张说进京多年,虽无意向上攀爬,或多或少,还是沾染了亲贵的泽被,譬如狄仁杰临终遗言,叮嘱他相王一家足可结交,李成器尤其宽仁宏略,譬如相王李旦确实礼贤下士,谦逊地向他请教治国方略,又譬如岳丈元怀景的描述中,少年李显表露无疑的庸懦…… 那些高高在上的名字,被他含在嘴里随意臧否,以至于他几乎忘了,他的性命,区区一个小吏便能结果。 “好好好,我走——” 他站起来,尽量镇定地推开刀刃,整衣拜别上官。 满心离愁别绪,对神都的眷恋不舍,对国朝弊政的不甘心,令他对这位方才还冷语相加的女官产生了些许期待,恨不得讨要纸张,写出建议二三十条,留待她择机施行。 “……南中不可问,书此示京畿。” 张说并不把精力放在诗文上,可是百感交集之时,灵感倏忽降临。 他喃喃吟了两句,没人应和,独玉豆儿笑了声,进屋提个大包袱摔给他。 “什么都有!衣裳鞋子,银钱首饰,路上谁敢抢您的——” 她努嘴指那比刀的小吏。 “只管跟乔阿四告状。” 上官站起来比手,“钦州司马与我有一面之缘,信是写给他的。” “走啊!” 乔阿四抢过包袱背在肩上,凶巴巴催他,“再拖关城门啦!” 张说满头雾水,不知是上官网开一面,还是圣人后手,走了几步,越想越觉得蹊跷,推开乔阿四跑回来,两眼瞪得大大的,若非男女大防,便要握住上官婉儿的肩膀了。 一道惊雷过耳,是他自己吓住了自己。 “圣人送走我们,是……是神都要出大事?!” “魏侍郎可是当天就明白了。” 上官颇有些嫌弃,索性直言询问。 “圣人想把几位留给继位之君使用,您希望是谁,太子,还是相王?魏元忠和韦安石不朋不党,都是只忠于帝位的纯臣,您呢?”
第199章 夏日明媚的午后, 日光透过重重枝叶打下来,瑟瑟脸上搭着织金披帛,眯着眼追逐斑驳的光线, 空气里浮动着无数扑簌簌金粉。 听了武崇训的转述,她颇意外,哟了声笑道。 “姑姑比我还气盛!” 武崇训尚未脱换冠服, 手扶着蹀躞带,笑眯眯道,“眉娘踏上陛阶, 一举完成了女史与郡主长久的梦想。” 司马银朱跟杨琴娘两个正在对弈,闻言都笑。 司马银朱赋闲年余,整个人散淡下来, 打扮一如未入仕的公子哥儿, 束发无冠,月白长衫,腰后挂着竹棍,听人论政,常含笑不语。颜夫人尚在诏狱, 从前安排的朝议郎拜高踩低,通通对她避而不见,再没了朝会上唇枪舌剑的消息, 故此也听得津津有味。 瑟瑟摸了摸额头,有点无奈,自挽颜面道。 “她么,反正名不正言不顺, 胡冲乱闯罢了,我那时是想着长久之策, 不肯轻易激怒朝中官员,缚手缚脚,拿来比就不对。” “眉娘是有些着慌了。”武崇训对瑟瑟的判断十分赞同。 “才在殿上给李家个下马威,不到十日便发圣旨出来,擢平恩郡王为亲王,这便鹤立鸡群,领先于东宫并相王两府诸子了,又提了国子监祭酒。” 瑟瑟哼了声,“就凭他?倒是堂而皇之,做起国子监生的座主来了!他肚子里那三两油水,哪个儒生能服气听教?” “这可是正三品的职事官呐!” 琴娘啧啧连声,甚是艳羡,“比相王府几个小奉御强到哪去了,堂堂儒林之首,照三国两晋时,视同侍中,列曹尚书,刘毅、嵇绍等大儒才配,可顶了天。” 司马银朱道,“就为踩下相王的面子,府监便这么大方了?” 瑟瑟也起了疑,“是么?我只当管教几个学生,是图面子上好看,” 琴娘道,“最好进九州池去探探,瞧他几时搭上了府监的线?” 瑟瑟眼珠子转来转去,提出一个人来,“国师是现成的。” “那不行。” 司马银朱立刻打消了瑟瑟的念头。 “上回他冒冒失失,闯到府监跟前,未被识破已是侥幸,典仪上还得他来撑场面,这会子决不能冒险。” “那怎么办?” 瑟瑟不知道宫里还有谁能用。 张峨眉雷厉风行,自殿上捅破了窗户纸,一步踏上阶陛,立时把殿中省六局二十四司从上到下撸了一遍,尚宫尚食撤换干净,老的送出宫外荣养,小的寻衅下绊子,有杀有罚,颜夫人三十年根基,竟是一扫而空。 司马银朱还在犹豫,思忖再三方欠身道。 “何必指着国师一人使用?宫里,能打主意的地方还有。” “女史莫非想去请托上官?” 司马银朱一怔,摇头苦笑了下,“奴婢那点薄面,自是留在诏狱。” 瑟瑟这才回过神来,顿感羞愧,翻身坐起来道。 “女史别急,三姐上回进宫,走去那边磨了磨,上官这人脾性还好,三姐没敢拿贵重东西,听玉豆儿说她胳膊上生疹子,就带了两包茯苓粉。” 上官与太平公主荣辱相生,太平又是出了名娇惯爱享受,珍珠粉、金箔拿来洗澡抹脸,哪能差两包茯苓粉了?这东西送进去,多半还是被她阿娘用了。 司马银朱按下这话,客气地往前比了比手。 “有劳长宁郡主费心。” 瑟瑟便知道这事情办得不够漂亮,皱眉懊恼。 司马银朱看了她一眼,再再宽慰。 “郡主不必在这些事情上瞎耽误功夫,阿娘胆敢插手储位,便预备了身受千刀万剐。您说的是,上官秉性温柔,圣人也没想要阿娘性命,奴婢耿耿于怀,无非是母女连心罢了。” “你,你想开些。” 瑟瑟很不喜欢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司马银朱已换了话题,“玉豆儿糊涂,银蝶儿反有些胆色,奴婢来安排罢,过两日,郡主随奴婢走一趟。” 瑟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先答应了。 过几日又要开大朝会,武崇训三更起来收拾,瑟瑟还在帐子里酣睡,唯有杏蕊在窗下问。 “郡主起了么?” 支摘窗上糊着细纱,人影透进来,一高一矮,分明是两个。 武崇训推她,瑟瑟鼓着嘴咕咕哝哝,翻个身又眯着了。 她是个热身子,睡觉不穿衣裳,就要前胸后背贴着细洁冰凉的丝帛,方觉畅快,生完了阿漪受了寒凉,才老老实实穿齐整了睡,所以他也不怕她着了风,只管勾起两边帐子,顿时亮如白昼,打得她闭不住眼。 “——表哥干嘛?!” 瑟瑟寒着脸,两眼瞪得圆溜溜,不满地问。 武崇训指外头,“女史等你呢。” 她懵半刻,一骨碌爬起来,瞧武崇训穿戴齐整了,就剩头发还披着。 “豆蔻!进来梳头!” 廊下久候的一众人等方鱼贯而入,点香的,端盆的,捧毛巾靶镜的,径自分成两溜,各顾各的一摊活计,司马银朱随在最后,踱到跟前便问。 “见你四叔,想穿什么?” 脸上一副骄傲模样,真是久违了。 瑟瑟很爱惜她重整旗鼓的劲儿,振奋道,“女史穿什么我就穿什么!” 实则她早就不是女史了。 司马银朱摆摆手,意思叫她尽快,背着手慢慢转到边上去了。 “嗳……” 武崇训坐在镜前冲瑟瑟勾手指,笑着揶揄。 “你多久没骑马了?待会儿出去,女史一鞭子没了人影,你怎么办?” 瑟瑟脑子里还犯迷瞪,反应不过来。 武崇训道,“我教你,相王府不远,就贴着东宫,不过这时候已是晚了,往常朝会前,相王总要先去雍州牧衙署吩咐几桩事,再从衙署进宫早朝,你要跟丢了女史,就去衙署等她。” 瑟瑟听得头大,好家伙!三更竟还晚了,那不等于没睡?早朝多少人抹着眼泪儿听会,后排跪坐着能睡着,四叔还要往前插别的差事干。 “衣裳还没换呐?” 司马银朱在窗子底下叫唤起来。 瑟瑟浑身一凛,“快快!我也穿那个,胡服短打,上衣过腰就得了。” 武崇训占了大铜镜,银蕨便捧靶镜来给她照,小丫头端来大红海棠漆盘,里头胭脂眉粉七八种,躬腰等着她挑。 瑟瑟想着黑灯瞎火,她一人不能又举灯又骑马,万一跟丢了真是麻烦,发狠道,“别抹粉了,给我梳头,抓个攥儿,插根玉簪。” 一句话,把在场的人都说愣了,瑟瑟向来爱惜容颜,唯有坐月子时伤了心不肯打扮,过后好起来,便心疼开了封的青黛不复新鲜,这回竟肯素面出门。 武崇训在镜中微笑,瞧她果然三两下穿戴了,跟着司马银朱便走。 丹桂早牵马候在外头,跟前还有个人,正是颜夫人的侍女银蝶儿。 一模一样三匹高头大马,健壮而黝黑闪亮,雄赳赳昂着颈子,见人来,便急不可待地把蹄子踏上阶梯,啪踏踏,啪踏踏,催她快些。 银蝶儿一翻身上去了,瑟瑟心里发怵,踩着上马石迈不开腿,丹桂来扶,司马银朱已坐稳了,折起马鞭指着她问,“你的青金马,你不敢上?” “呀!这就是吗?” 瑟瑟又惊又喜,她被控鹤府死死盯着,怕露馅儿,难得出去瞧她的马,悬心两三年,想象中不是马,是上天入地的活龙,当下扥过马缰抱住了马脖子,毛茸茸又软又厚,舒服极了,那马当真认主,头在她下颌蹭,湿热的鼻息喷在脸上,得亏没涂粉,不然全花了。 “好宝贝!我可全指望你了!” 她眼里潮热,不顾马挣扎,两臂紧紧搂着不放。 二哥再天真幼稚,她和武延秀再任性胡为,一片拳拳爱国之心没有错的,倘若他们不是姓武姓李,背着篡权的嫌疑,偷也好,抢也好,只要得了这万里挑一的绝佳马种,为中原王朝解除后顾之忧,难道不是千古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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