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易之嗤之以鼻,令陈安生止步,走去嘲他。 “国师气色不大好?” 侍立的僧众迤逦散开,周遭静悄悄的,高案上摆着一只铜磬,偶尔风穿过孔眼,带出轻轻的呼哨,法藏在斑驳的日影里缓缓转头,半片印花捻金的袈裟搭在臂上,微微一动,璀璨辉煌。 等了良久,才听他肃然道,“请府监恕小僧持杖,不能行礼。” 张易之咬着后槽牙不吭声,张昌仪阴恻恻怪笑,分明也没安好心,秋景门前一阵扰攘,监门卫几个郎将叠声问安,原来是太子领百官从右掖门入皇城,穿过长乐门,刚到武成殿,时间掐的刚刚好,张易之沾沾自喜,冷笑着吩咐。 “你让开罢——” 法藏不明所以,身后就有人请他抬抬脚。 龙舟香漏以青铜铸造,十分沉重,内府令带人搬搬抬抬,才把一个搁在法藏脚边,这东西又叫‘火闹钟’,两尺长短,铸造出龙舟模样,舱房上抬着一支长线香,与百刻香相仿,也以更香计算时间,但香上用细线悬挂了一串小珠,每当整时刻,香尽线断,小珠落入金盘,发出砰地一响,便是报时。 外头人家,小珠多用空心黄铜,宫中奢侈,用珍珠坠金盘。 法藏瞪在龙舟上片刻,狐疑问,“需得如此精准么?” 才出声,一颗大珠坠盘,砰地一响,正是卯时三刻。 张易之暴起发难,一把夺过禅杖,顺势向前猛推,杖头十二环质地沉重,撞得法藏仰倒,几个内侍、僧徒都惊呆了,幸亏一人眼明手快,伸臂捞住他。 张易之转身跑到场中站定,其时阳光猛烈,照得他身上红袍焕然,他心潮澎湃,几有开国新君的自豪,自以为横刀立马,唯我张家五郎! 东边看台上,白衣僧众早有准备,号令一出,便轰隆隆跺脚,齐齐嘶吼,“新佛出世,除去旧魔!” 华严宗诸僧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对面人等,纷纷下饺子样从高台跳下,站得低的,打个滚就爬起来,站得高的,六七层跳下来,跌折了胳膊腿儿,呼呼喊痛,眼看着鲜血就染红了汉白玉地面。 可饶是这么着,后来者毫无畏惧,扑腾腾只管往下跳,顷刻之间便塞满了整个广场,甚至两三个人叠罗汉,站着的捂住折断翻转的胳膊,一瘸一拐,密密麻麻人群似春蚕扭曲缠绕,从东侧看台,向西面的秋景门蔓延,内中几个神情尤为狂暴,龇牙咧嘴,边跑边脱衣裳,露出背上满面花绣。 法藏被司马银朱扶着,缩进明堂的屋檐底下方才坐稳,便被眼前景象惊得,再度倒吸冷气,虽不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白衣长发会的信徒发疯,但夜里聚会,不过数百人,且武三思有所顾及,不曾煽动太过。 这回就不同了。 张易之唯恐点不燃火苗,沉声高喊,举杖舞动节拍,人群轰隆隆跑过,往张易之身边集结,对法藏视若不见。内府令等颤颤跟紧了他,挤挨成一团,都把明堂的檐角当庇荫,不停往里缩,法藏下意识蜷住腿,怕被踩踏。 正哆嗦,司马银朱拍了拍他肩膀,“你进去罢。” 他讶然反问,“进去哪里?” 司马银朱推开朱红槅扇门,理所当然道,“里头!” 用力过猛,门扉当啷撞在侧边,一阵狂抖。 法藏呆住了,内府令反应更大,腿弯子一软便跪下来。 “这这这,这不能进啊!” 亵渎宗庙,是极大的罪过,他一个人掉脑袋事小,连累九族被诛事大,尤其在府监眼皮子底下…… 内府令脑袋里乱成一团,懵懂自问,府监在干什么?!圣人辰时就到,就这一刻钟功夫,他们搅得乱七八糟,他还来得及清扫么? 中衣湿透了,冰冰凉贴着背心儿,又冷又麻,像有个针尖儿往心口戳,矜矜业业干了十几年,簧夜点灯的小催帮干起,一直顺顺利利,才刚巴结上陈常侍,这就,到头儿了? 司马银朱拽起法藏,不由分说推进明堂。 内府令不由自主,糊里糊涂跟着爬进去,几人趴在地上,四肢不敢离地,像乌龟昂头,仰望着殿宇深处,高高供奉的武家先祖牌位,一行行一列列,密密麻麻的姓名,那木牌鎏了金,虽是十三扇朱红槅扇只打开一扇,室内光线有限,却还是熠熠闪着光芒。 “你们要运气好,杀不进这儿,运气不好——” 司马银朱在牌位后头一阵掏摸,提出一柄长长的陌刀。 “这里头也没个能抵挡的,实在不成,就哭祖宗罢!” 内府令惊得魂魄都散了,刀是凶器,藏凶器于宗庙——哎呀!他忽然反应过来这小和尚为何恁眼熟,是颜夫人的女儿! 法藏抖擞着指陌刀,“你什么时候拿进来的?” 司马银朱不理他,提刀出来,就见张易之裹挟在人流中,被人扛在肩上,红袍金冠,犹如白花花人潮卷起的红珠,一浪推上去,一浪落下来。 她眯眼笑了笑,不急动作,抱着陌刀倚门而立。 秋景门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李显扒住宫门张望,却被郎将持枪抵挡。 “到底怎么回事?”李显急急问。 郎将把长枪当门栓用,横挡在门洞前,不敢让他往里突进半步。 “下官失职,请太子殿下过后降罪,当务之急,先避一避锋芒罢!” 几个郎将独木难支,监门卫总共五百余人,前朝后廷,宫门足三十几座,秋景门并非要隘,往常不过两人把守,今日因外头和尚来的多,多调了人手,也不过就五个人。 单凭他们五把银枪,要应付这种乱七八糟的局面,实是捉襟见肘,不知该冲进人堆解救府监,还是护着太子撤退,或是分个人出去求援? 他苦着脸左右为难,想李唐立国百年,数次逼宫皆从玄武门杀进内廷,几时有人从前朝突入?概因前朝入宫,重重宫门阻隔,足以拖延时间,玄武门却是顷刻可至帝王寝殿。 又想不知什么人犯上作乱,为何趁女皇还未驾临便闹起来——哎呀! 他猛拍脑门,急指副手,“你快去九州池报信!圣驾千万别动!” 这头苦劝李显,“请太子殿下避一避罢!” 新任凤阁侍郎张柬之跟李显肩并着肩,魏元忠贬了、韦安石也贬了,姚崇口口声声推他在前头,他如今是当仁不让的百官之首,所以不顾老迈,两手抓住长枪,竭力探头去看。 秋景门宽不过三丈,视线遮挡有限,汹涌人潮中唯有张易之兄弟有头发,似三朵红莲浮水,起起落落,他闹不清状况,揣测和尚挟持他们作甚么?要斩杀奸佞么?可是国师却未不见踪影,他们是受何人指使? 正糊涂,他忽然啊地惊叫了声。郎将慌忙回头,就见一人赤膊冲来,面目狰狞,动作蛮横,空着两只手要来抓李显,便忙挑起枪尖去迎。 到底是久经操练的精兵,这一枪准极了,正中喉头。 李显嘶声,就觉脸上哗啦啦,兜头被鲜血喷了满满。 左右咿咿呀呀惊叫,都是没上过战场的人,生怕太子有失,七手八脚来抹他头脸。李显头上幸亏还有珠旒遮眼,血没溅进眼里去,却吓得不轻,一句话说不出,只顾高高仰着头,成串鲜红的珠子在他脸上扫来扫去,没一会儿就把脸全画花了。 张柬之不知所措,扎着两手道,“走走走!赶紧走!” 郎将深以为然,吆喝起左右,“护送太子出宫!” 于是几个人重重把李显围在头里,掉头后退。 原本秩序井然的队伍一下子被冲乱了,各家亲贵听见前头嘈杂,却并不知道发生何事,为何堵在秋景门前不走了,正狐疑张望,忽见几个监门卫护着太子掉头往回退。 张柬之、崔玄暐面色煞白,分明大事不妙,又见姚崇举高高着袖子为太子遮挡,可是风一吹,露出太子一头一脸的血,顿时惊声四起。 有的大叫,“宫中有刺客?!” 有的急问,“太子安否?!” “圣人何在?圣人有危险?!” 几个赋闲的武将撸起礼服袖子便往前闯,急于接应。 张柬之急的没法,想镇定人心,却不知该说什么。 眼见整个鱼贯长龙的队伍如被人斩首,一截截错乱下去,连最末尾服绿的杂官都跳起来胡冲乱闯,才要高声喊话,忽见众人的嘴大大张开,似要惊叫,可是全没出声。 他急忙扒拉住李显摁到身后,拿胸膛去迎接未知的兵刃。 就见一条胳膊刷拉从头上飞过,甩出长串血浆,被风轰得,散成一蓬蓬细碎血沫,姚崇和崔玄暐全没避开,他自己胡须上也是斑斑点点,李显更是不堪,双目反插,直接瘫倒在他怀里。 张柬之七老八十的人,哪经得起这样连番刺激?只觉胸膛里心脏悸动,几要奋勇挣出,剧痛贯穿前胸后背,十指发麻,浑身无力,他呼呼喘气,好一会儿才扶住李显,幸亏前后左右许多双手帮他搀扶,还有人撑住他腰身。 他重重吸气,抬眼看几个郎将已然脱队,与白僧袍的和尚扭打一处。 “白,白衣?” 崔玄暐初初看见,立时反应过来,他借住法门寺三年,几乎算得上半个佛门弟子,知道沙门忌讳,华严宗绝不会穿白衣,拿目光询问姚崇,自言自语。 “不是华严宗,那是什么人?!” 姚崇迟疑不语,崔玄暐面色灰败,嗷嗷叫起来。 “你们记不记得,高宗在时,长安也闹过一回,白衣女子闯进太史局,说天有异象?后来果然彗星拖尾?” 太史令归属春官管辖,与太祝、太卜同列,皆以事神为业,几人不约而同转头往人群中寻摸武三思,却见许多张惊慌失措的面孔里,独他意态散淡,抱着胳膊,几近袖手旁观。 张柬之只当抓住了罪魁祸首,一把扥住他领口大声质问。 “春官怎么回事?放这种凶徒进宫撒欢?!” 不料武三思很冷静,轻飘飘道,“张侍郎不必失态,反正圣人不在里头。”
第209章 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也顾不上追问,秋景门涌出来的白衣僧人越来越多,单凭四个郎将, 是万万抵挡不住了。 张柬之别无他法,唯有推着李显继续后退。 李显半昏半醒,脚底踉跄, 只觉四面八方都是人,交织的胳膊、手、笏板、金冠,似张大网拖着他逃命, 每当他趔趄腿软,力不能胜,便有东西托住他, 可是忽然之间张柬之向前扑倒, 带累的他也站不稳了。 疯狂的吼叫越来越近,似闷雷打在头顶。 “弥勒要拆尽天下官寺,杀光天下僧尼,你敢不从?!” “弥勒要毁天灭地,弑君弑父, 你敢不从?!” “弥勒要焚毁两京,化人间为炼狱,你敢不从?!” 李显实在爬不起来了, 肩膀被张柬之踩着,脚底勾着谁的袍子,还有人大概是想尽忠,张开臂膀压在他身上, 只求拖延他的死期,晚一刻是一刻, 救命的大网已经变成催命符,拖拽着他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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