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马上轻笑。 这感情好, 到了他的地界儿。 掌柜出来迎接杏蕊,显是熟客,柜面儿上一概不看, 直去后堂,武延秀瞧是个香料铺子,长腿一甩跳下来, 把马拴在对面茶肆。 “六爷只管逛去, 晚些来取。” 小二接过缰绳请他放心,看他眼盯着那边。 “六爷买香料?可别上手,没底儿,往贵了去,一天一贯钱不够。” 武延秀不信, “一贯?拿来吃么,味道那样浓烈,再香都臭死了。” “别不信呀!别家么, 还有便宜的下脚料,他家卖西域货色,味儿足,份量又大, 而且只卖春夏两季。” 这么吊起来卖货,还真是会做生意。 武延秀默片刻, 正正斗笠,举步向那铺子里问。 “我妹妹要嫁人,想封两样贺礼,燃在房里,一则祝她夫妻和顺,二则祝她相公体贴,你看,哪样合适?” 几个伙计都是一愣,年长的笑起来,“公子怕是走错了门头?” 武延秀不解。 “您说的那种,论两论分卖,小小一丸,燃在案上香炉或是床头香囊,一晚一换,夫妻间要和顺,用些合和香就罢了,小店不卖。” 武延秀斜目往他柜台上看去。 果然不见那些精细的玩意儿,反是一筐筐,一篓篓堆着石料、蜜蜡样物事,有拳头大的,有斗大,黄黄绿绿,什么颜色都有。 “瞧公子穿戴不俗,家下这些事都是娘子操持吧?难怪不懂。” 伙计从柜台后头转出来招揽。 “公子可听过南朝《乐府诗》?十五嫁为卢郎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香料除了燃烧,也能碾碎和泥,涂抹墙壁,新婚用郁金与苏合香,两样皆是气味辛辣,能燃情助兴,温凝宜补,还可助孕——” “我也做买卖——” 武延秀的眼风扫过来,显是不大高兴,冷冷往街市那头指。 “卖香料花粉儿,附庸风雅,借些古诗,编个故事,引得姑娘家趋之若鹜,这些手段,我懂。” 微微抿唇,憋了半晌迸出一句,“但要瞎说什么燃情助兴,就过了!” “诶,咱家要靠胡说八道,生意能做这么大么?” 伙计指内堂,“方才进去那姑娘,可是梁王……” “你家最贵的是什么?” 武延秀提声打断他,“既是拿来抹墙,百十斤论卖么?” 伙计忙道是,“花椒、胡椒、麒麟褐、阿魏那些,现下都有。” 武延秀听得昏头昏脑,他认得的香料只有白檀、木香等常见货色,这几样名字且古怪,更不知道什么味道。 “这些也是……” 他羞于出口,便恼了,“也是燃情助兴的么?” 伙计见他年纪轻轻,说到这里面皮就发红,笑着提起算盘替他筹划。 “洞房夫家安顿,您不必操心,麒麟褐与没药原是护肤,府监新法儿,也和泥造砖,您妹夫家要地方够,砌个池子泡澡……我算算,二百斤差不多。” 武延秀斜他一眼,掏出个银角子扔在柜上,冷冷道。 “你这些花样我不耐烦听,方才那姑娘既是贵客,就照她的方子抄。” *** “郡主慢些,才下了雨,当心地下滑。” 听见里头动静,侍立良久的司马银朱绕过多宝阁,挡在瑟瑟跟前。 初夏时节,雨水说来就来,走得倒也快,才刚泼天的架势,这会子已停了,万里响晴,廊下新换的斑竹卷帘把长花窗切割成一块块高低错落的光板,阳光透进来,亮得刺眼。 “下过雨么?我睡的沉,丁点儿没听见。” 瑟瑟过午方醒,疑惑地探头去看,台阶底下果然汪着一滩浅浅水渍,漫过青石板缝隙,重重叠叠浮着些晚樱散乱的花瓣。 她有些懊恼,“都怪三姐,夜里饮酒误事!” 丹桂推她到镜前坐下。 “急嘛,不急在这一刻,早晨府监命人来问,女史已据实上报了,您和长宁郡主并郡马下午进宫不迟,反正我们郡主先去了,圣人面前有她周全。” 一面说,一面扳正瑟瑟的头脸照眼泡子。 醉酒的人口渴,夜里连叫了三四遍热茶,幸而不见肿胀,丹桂便放了心,到底是年轻的姑娘家,皮子鲜嫩又紧巴,抹上水粉胭脂,瞧不出夜夜笙歌。 旁边小丫头端金盆来给她洗手,才蹲下,李真真打着呵欠走出来,就着一盆洗了,跟瑟瑟并肩等人梳妆,案上摊着梳头嬷嬷的家伙事,成套的犀牛角梳子、香木梳子,还有极细回钩的银梳,林林种种二三十把。 李真真便咦了声,“我们倒等她?” 转头问,“嬷嬷可是偷空儿出去,躲在后廊底下与人吃香瓜子儿啊?” 瑟瑟噗嗤一笑,偏过脸,挑起三姐乌油油的长发。 姐妹三个,论容色是李真真最吃亏,没得韦氏真传,反生了张肖似李显的方脸,亏得她双颊饱满,面庞皎然如明月,尤其发量丰厚蓬松,曲曲折折掩住方正的下颌角,才有了几分小儿女的娇态。 司马银朱走近,顺手抹了把香木梳替李真真梳理,话却是冲瑟瑟说的。 “虽说郡马样样都顺您的意,不敢挑拣长短,可定了亲的姑娘,展眼补办及笄礼,也算是成了人,不好白天黑夜混闹。即便不用日日入宫觐见,自家也该立起来,一日有一日的计划,一日有一日的功夫,俗话说一寸光阴一寸金……” 镜中打量瑟瑟,一双眼珠子骨碌转,很不以为然,便自嘲地笑起来。 “奴婢是太多话了,难怪惹郡主厌烦……” 抬手指了指窗下。 “其实金子算得了什么?圣人赏的两座金铺,连带山西的金矿,好几摞契纸不收捡,还拿青玉狮子压在那呢,雨水淋进来,字都叫浸烂了。” 瑟瑟经她提醒才想起有这么回事,懊恼地哎呀了声。 “我总不记得字纸要紧,看着薄薄一张,能抵千金万金,譬如圣人打个足金的笸箩赏我,你瞧我宝贝不宝贝?早收起来了。” 司马银朱笑容未变,口气还是很疏远客气。 “人生忧患识字始,知道的多了,操心就多,所以郡马说了几回,想把小学堂开起来,给二位郡主开蒙,奴婢总说等等,闹得我们郡主怪他不上心。” 瑟瑟噎住了口。 从前贵贱有别,宫人另眼相看她也无法。 但如今姐妹三人平起平坐,都是郡主,为何在司马银朱和这群大宫女嘴里,只有李仙蕙永远是‘我们郡主’,就算明知她们赤胆忠心,已将性命前途尽数绑在李家,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羞恼。 而且,自打赐婚的旨意下来,李仙蕙就偏心到武崇训头上,提着他的上进纯良敲打弟妹,话里话外遗憾他们在房州没有受到好的教育,白耽搁到这么大,养得野人样不知好歹。 “书嘛,自然是该念的,女史早先教导的我都听明白了,也记住了,越是金枝玉叶,越要知道尊重,所谓人贵自知,人贵自立,单靠地位权势,得不到人家真心的敬服,我们行事也麻烦……” 她嘟着嘴顿了会儿,坚持说出自己的主意。 “郡马学问深,往后要顺梁王的老路走,做宰辅重臣,在外行走办差,倘若回家还不得休息,反要教导我们,就大材小用了。再者,我和三姐都是急性子,让他督导念书,只怕要吵些鸡毛蒜皮的嘴,搅得家宅不宁。照我说,还是请个温良忠厚的老先生来罢。” 她自以为给足了武崇训颜面,正如李仙蕙要求的那样,展现了李家作为胜利者宽广的胸怀,但也强调了他们就是处不来,这也是人人眼里看见的事实。 尤其是这样口气宁和地娓娓道来,简直周周全全,没有辩驳的余地,谁知司马银朱听了,却不满地蹙起了眉头。 “那恐怕不妥,今上是女帝……” 她说着,向右上方虚虚拱手,以示敬畏。 “上官才人和我阿娘是女官,太平公主虽未领实职,却常受召入宫,与相爷并六部主官,乃至进京述职的刺史们齐聚一堂,畅论国事。” 司马银朱严肃地反驳瑟瑟那番谬论。 “国朝的女子,尤其如郡主出身这般显贵的,本就该与儿郎一般,不仅要读书上学,游历九州,增长见闻,还应结交亲贵,广纳朋友。譬如太平公主府,便有各地来京的士子青年盘亘,高朋满座,谈天说地,还为她筹谋策划,直如当年的‘秦王府十八学士’。您有这样的姑姑,眼光便该高些,怎能随随便便请个读腐了书的老朽,就来信口开河?白把人教傻了?” 车轱辘话说来说去没有新意,瑟瑟烦她啰嗦,又感念她巴心巴肝的提点。 其实司马银朱的深意她很明白,就算武周转回李唐,女皇交棒给儿子,但有过女皇的世界再也不一样了,从今往后,不论是皇后、公主、郡主还是女官,在命定运途之外,都多了一条巨大的缝隙向上攀登。 甚至可能像女皇那样,凌驾在男人头上。 她当然不惮于把缝隙走成青云大道,可是…… 瑟瑟烦闷地捂住耳朵,重重往梳妆台上一倒。 可是这一切跟武崇训又有什么关系? 世间多的是精明又跃跃欲试的士子,只等她轻轻点拨,羽化升天,就非得绑在他这棵歪脖子树上么? 本来也不是不能用他,可瞧他那副别扭性子,前日她突发奇想,去笠园瞧瞧他的屋子,就见墙上潇洒的飞白挂幅,写的是‘西土耆老’。 她问这拗口的词句有何深意,武崇训的解释兜来绕去,大概是自缚手脚,与世无争的意思,瑟瑟嘴上赞叹,心里却很不屑,有机会争才能唱高调放弃,武家已然一败涂地,争无可争,又谈何不争? 瑟瑟趴了一会儿,看司马银朱不紧不慢,大有今日不说出个结果,便不让她进宫的意思。 她心里发急,虽说储位定了,婚事定了,但太子上头压着控鹤府和颜夫人两座大山,还有太平公主和上官才人的立场不明,任何亲近圣人的机会都是弥足珍贵的,她只得按捺住脾气撑起来。 “女史想请个年轻的教习,我有主意。” 司马银朱看了她一眼,心道那时她等到旨意,嘚瑟地快溢出来了,得亏后来见识到魏王府轰然倒塌的场面,再见武延基惨遭□□,兔死狐悲,才把气性磨得圆润了些,如今说话装模作样,也算长进。 遂漠然问,“郡主说谁?” 瑟瑟嫣然一笑,面带得色。 “前日我去望潮楼找眉娘,说圣人登基时编撰过《御览》及《文思博要》两部诗文选集,却不大满意。近日重提这话,打算招揽些文学之士,重编巨著,如今控鹤府正草拟名单,譬如闫朝隐、徐彦伯、沈佺期等等,都在之中。”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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