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崇训推开门, 满室辉煌,唯灯下站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郎君,斜劈的暗影像把利刃, 划开他面皮和胸前襟怀,明暗对照下几乎看不清五官如何。 见武崇训进来,他拱拱手未发一言。 武崇训踱到书案前坐下, 推开堆摞成山的书籍、卷轴,笔墨,捋了捋肚内章程, 沉稳地开了口。 “你今夜来, 是为那匹马,还是为什么?” 来人对他当头的质问没什么反应,自寻了把椅子坐下,摊开手。 “贼赃在你手里,我不敢玩花样。” 武崇训不信, 这东西惯来故弄玄虚,一点子事由藏在深深处,因手边顿着热茶, 端起来低头吹茶末。 “单这一匹,你说是从胡人手里买的,与谁家纨绔赌博赢的,甚或是大哥交好边军, 替你淘换来的,都成, 所以这算什么贼赃?” 他一句句问过去,便恍然大悟。 “还是……那马蹄上虽换了马掌,头先换下来那套刻着‘陇右’二字,你竟还留着?藏在何处,值房么?” 千牛卫因是圣人的脸面,筛选时只看卖相,并不比拼弓马,因此稂莠不齐,为羽林所不齿,日常操练又以仪态风情为重,身高、肩宽、步距,乃至鼻梁,都有个标准。 几十上百个守在御前,只觉整齐,闲来单看一个两个,尤其换下甲胄穿戴常服,简直有整个神都最挺拔的身段。 武延秀昂首一拍胸脯,不满道,“三哥那日既应承了替我保密,今日为何问东问西?是找后账么?” 神气活现的做派,武崇训不放在眼里,武延秀却偏要逞能,认真与他斗了一回眼风,才扭脸问站在边上的朝辞。 “马可瘦了?” 朝辞摇头担保。 “郡公放心!豆饼、高粱混着喂,吃得可好啦,不过良马都爱蹦跶,老关着不行,奴婢带它跑过两回远道儿,呵,这脚程快的,真是匹好马!” 他羡慕地叹气,“毛色也好,油光水滑的!” 武延秀心中大石落地,态度软和下来。 “我哪有那么笨,做了坏事还留下把柄给人?早扔洛水里了。” 他看三哥眉头拧起来,是要训话的意思,忙谄媚地撇唇一笑。 “上回人多,府监新提携那马屁精贼的很,不好说咱们兄弟的私房话,我还忘了恭喜三哥,娶到美娇娘啊!” 他倒是会攀扯,提到瑟瑟,武崇训的脸就板不住了,笑意一闪而过,立时故作严肃地寒声教导他。 “那是你的嫂子!人后胡言乱语罢了,当着她的面儿,不准失了礼数!” “……我又不是说她丑。” 武延秀悻悻,懒散地起身踱步,叽叽咕咕辩解。 “三哥你是不知道,她头回进宫,就轰动了整个太初宫奔去瞧美人儿,连府监都啧啧称奇。我那日在校场,听说了赶去,竟已觐见完了,远远在门楼子上瞧了眼,也不真切。” 他边说,边又刹住了笑,目光灼灼地盯着武崇训。 “听说太子儿子女儿一大堆,最疼的就是这个幺儿,百依百顺……真叫人羡慕,三哥这就是运道来了,挡也挡不住啊!” 武崇训心里有数,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六郎眉眼如画,生得太过俊秀风流,反不如样貌丑的儿郎有亲缘,从小就被人耻笑戏弄,被阿耶苛待,被长辈嫌弃,直到张易之兄弟做了男宠,天下人才恍然大悟,原来男人长得好,也能捞到饭辙子,看他时眼神愈发复杂。 因此武延秀但凡与人论及男女,总要巴巴儿强调,他不屑倚仗容貌行事,对有这样嫌疑的旁人,譬如控鹤府的年轻主簿,更划清界限,极尽鄙夷之能事。 “你在千牛卫服役,没有丁忧之说,也不用服丧,但大伯生你养你……” 桌上搁着一副黑白围棋,武延秀正弯腰盘弄。 灯火辉煌,照亮他无名指上一枚极宽的镂空银扳指,四方框正,赤金游龙的纹样少见,镶了细细粒青金石点睛。 听了这话,他抬眼一瞥,冷笑道,“生果然是他生的,我没法剔骨刮肉还给他,可他几时养我了?” 他一向是这么夹枪带棒,令人生厌,武崇训却同情他少年丧父,耐心劝说。 “魏王府查封了,大伯的后事无人出头。” 武延秀嗤笑了声,挑眼看过来,语气十分不驯服。 “二叔与他手足情深,也不吭声么?” 立储与赐婚的旨意同时下发,梁王府巴结新太子的嫌疑,谁也洗不清,武崇训向来庄静自重,不屑于剖白,此刻也不得不道。 “亏得千牛卫慢来一步,来得及为大伯沐浴、小殓,不然单衣入棺……” 其实当时乱作一团,远不及亲王该有的贵重,但何必说出来叫他难过。 “……停灵在景运门内的法云道场,控鹤府认势不认人,我去瞧了眼,棺木不大好,不过礼不可废,四郎这几日在道场守夜,你下了值也当……” 看他满脸关我甚事的神气,忍耐道,“无论如何,你该去上柱香——” 一语未了,却见武延秀抻直了腰身,凉凉瞥来一眼。 武崇训登时住了嘴。 就见他把头一偏,竟然笑了,“待我阿耶入了顺陵,再上香不迟。” “你这说的什么话!” 武崇训板着脸叱了句,就见斗笠暗影下他剑眉一挑。 忽地明白了他言下之意,却是又惊又怒,瞠目瞪他,恨他不留一丝余地,非要把残酷的真相揭开,于人于己又有何益。 原来武周虽以武为国姓,但宗亲子孙并不葬入孝明高皇帝武士彟的昊陵,反而尽数陪葬孝明高皇后杨氏的顺陵,以至如今顺陵规模之大,已超过李唐高祖李渊的献陵之两倍。 武承嗣能否入顺陵,便可见在圣人心里是否有罪,也可见魏王支脉还有无翻身的机会。 “三哥是明白人,何必与我拉扯些父慈子孝的闲话?我自生下来,可曾沾过他一点一滴好处?如今他惹了圣人的厌弃,我倒要表白表白,惹祸上身?” 怪他不体谅,退回椅上坐着,解开衣襟亮出青紫的淤痕。 “千牛卫早晚操练,一个月只歇四天,累得我半死,还守夜?人家死了人,亲戚可都紧着劝,活人要紧。” 瞧他眼露同情,轻嗤一声,“我可比不得三哥,袖着手做那亲王——” 武崇训顿感如芒在背。 武家兄弟都有爵位,但唯有武延秀实实在在办差,千牛卫虽不是香饽饽,总比他们高谈阔论的强些。难为他,没有父兄提携,自闯出条路,但凡武延基有这份心气儿,魏王府又怎会一败涂地? 心疼他吃尽了没来由的苦,指茶壶,“喝口茶润润,朝辞,去喊桌客席。” “不敢当!” 武延秀并不领情,指尖夹住一颗白棋子,当是打水漂那样猛弹出去,铛地击中桌上茶壶,哗啦啦茶水溅了武崇训一身。 嘴上道,“三哥别回回见了我,耳提面命,总是教训就得了。” 武崇训处之泰然,并不为他这点子伎俩一惊一乍,只拿眼盯他。 两下里对峙,武延秀不耐烦地挥手,“得了,得了,下次不了!” 武崇训知道他出入黑衣斗笠,一则遮掩容貌,二则,确是耻于承认有武承嗣这样的阿耶,礼法于他是油盐不进,好好说没用,便也拉下脸。 “你的马,藏在我这里,三五日不妨,日子长了,朝辞进进出出遛它,却难打包票,到底品种特异,京中罕见,女眷仆婢不认得,好说,哪日武将上门,瞧见个影子,就麻烦了。” 武崇训自来是武家第三代的魁首,长一辈的魏王武承嗣、乃至武攸宜、武攸宁、武攸暨,见了他都客气礼遇,平辈兄弟姐妹也常拿烦难来商量,所以当初武延秀捏着良马烫手,无处藏匿,便想到来找他。 武延秀笑道不怕。 “本不敢搅扰三哥太久,不过如今不同嘛,郡主住在枕园,哪个武将眼睛瞎了来闯门?即便有,烦请嫂子替我应一句就是了。” 说的有鼻子有眼,头头是道。 可是武崇训不肯把瑟瑟搅进来,皱眉道,“你求人办事,主意倒不小,还要指派人按你说的办。” 不等他回话,强声道,“你肯去拜祭大伯,我便替你再遮掩几日。” 武延秀没法,只得勉强应了。 朝辞便送他仍旧从角门出去,这门挨着枕园单辟来出入的小门,天亮了,烟紫色朝霞映着蛋壳青天幕,门头上挑的羊角大灯才刚熄灭,徒留青烟袅袅。 大清早,闲杂人等络绎不绝,有送货的,有北市铺面来取钱的,几个账房咯吱窝底下夹着账本,围着奉承个圆髻婆子,听她得意洋洋显摆。 “郡主能看上你的货色,那是你祖孙三代有福气!” 抬手指边上大丫头,“不然你瞧安乐郡主房里,且要淘换好的使呢!” 一壁说,一壁让开路,送她上了油壁车。 武延秀并不因朝辞在场就肯收敛,斜斜拿眼一瞟,便倾身向他耳边问道。 “我那小嫂子艳名远播,外头传比狐狸精还漂亮,能娶着这样老婆……” 朝辞不防他这般放肆,愕然瞪眼过去。 “况且人说,‘娶妇得公主,平地起公府’,三哥真是有本事。” 他眉眼一弯,笑得如沐春风。 “不过我实在好奇,三哥并非好色之人,又不至于趋炎附势,亲事为何定的这样突然?算算日子,郡主进京还不到四个月。” 顿一顿,给这奸猾的长随机会透露,但朝辞把牙咬的死紧,纹丝不吭。 武延秀便乱猜,“不然,又是替我那好大哥救急?是也不是?” 故意长长叹气,拿出委屈腔调。 “哎——三哥婚事有人张罗,我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却没人料理。照理说,大哥是我亲大哥,我向来敬他,他却不愿我落些好处。” 捋着袖子阴阳怪气道。 “天下人都便宜手足,独我大哥把肥水流到别人田里,浪费啊!” 朝辞掖着手俯身回话。 “郡公怕是误会了,嗣魏王待我们公子亲厚,更胜兄弟,可是婚姻大事,平辈如何做的主?上头还有父母、有……姑祖母。” 他谨慎地强调,“赐婚二字有千钧之重。” “也是!” 武延秀倒也听得人劝。 “三哥被颜夫人拿在手心儿里捏巴,额头上姓武,瓤子里随人姓颜!为了国朝江山稳固,别说叫他娶美人儿,便是娶个丑八怪,他也没二话啊!” 眼看油壁车出了门,他翻身上马。 “三哥婚期在即,我去寻摸件像样的贺礼!”
第41章 武延秀跟车转了几弯, 临近北市,鞭子一抡就进了哑巴巷,与道政坊截然两样, 那头是亲贵戒严的肃静,这边街面儿上人潮汹涌,全是百姓和乐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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