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迎到门前, 刚打照面,武三思便肃容欠身。 “太子妃容禀,臣尽力周旋, 仍未能说动颜夫人改变成见,实在羞愧。” 那边李显还在悻悻叹气,韦氏已收起情绪, 打叠好精神应酬他,“不知王爷想说服颜夫人何事啊?” 武三思抬眼仔细瞧了瞧这位亲家母。 方才枕园的丫头在正院探头探脑,他未加约束, 想来消息已经传回来了。 日头朗朗, 照得她泪渍莹莹,更照出她憔悴面容下依稀宛在的姣好五官,倘若不曾离京,她定然比如今美艳许多,正如瑟瑟五六年后将达到的巅峰状态。 可韦氏分明并不在意容貌的倾颓, 薄施粉黛,坦然展露着眼角细纹。 身为太子妃,遭圣人兼婆婆如此欺压, 换个女人怕是受不住,她却还尽力笑得舒展大方,相比较畏缩的李显,韦氏显然更值得结交。 他叹了口气, 摆手道,“咱们进去坐下说罢。” 武三思当先走在前头, 高声令侍女备茶,一面请他们坐,一面致歉。 “如从旧制,东宫除左右春坊属官外,单宫女、内侍便当有五六百人,头先府监也指了内侍省调拨人手,可是枕园地方实在狭小,铺排不开,因此臣只收了五十人。此节琐事,从前未及向太子妃禀告,今日一并说了。” 韦氏脸上的笑意更客套了。 “人说客随主便,住在王爷府上,自然处处都听王爷安顿。” 武三思哈哈一笑,俏皮道。 “太子妃折煞臣了,天下是李家的天下,圣人与殿下是主,臣若有幸,为主上筹谋操持,便是衔恩,若无幸,客居神都到老,终究是要叶落归根的啊。” 话说的客气,可是李显面上浮着一丝淡淡的尴尬。 说来两家是亲上加亲,又同住一府,两代之间相处已经很随便,但实际上,二马同槽,强弱对比无时无刻不在。 譬如面前这碗茶,侍女便敢先端给武三思,再给他。 武三思对他的心思一望即明,却不在意,只凝神在韦氏面上。 “三阳宫是臣领旨修建的,征发十万民夫,所费不菲,宫宇足有十重景致,不过完工后圣人尚未踏足,此番圣人携东宫……” 客气地冲李显点点头。 “……出巡,中枢官员并控鹤府、羽林、上四卫等等皆要随驾,京城防务空虚,因恐番邦觊觎,臣与颜夫人商量,不如留下太孙监国。” 他顿在这里,等待韦氏理解反应,眼睁睁看着她凄苦的眼神活泛起来。 “梁王是说……太孙?” 韦氏甩开李显累赘牵绊,激动地向前倾身,“是我重润?” 武三思非常确定地重重点头。 “是,太孙久在长安养病,臣等未曾见过,不过这一向听闻好了许多,府监已着人接他回神都,就住在弘徽殿,那处毗邻玄武门,宫室宽敞,起居舒适。” 韦氏听了猛地起身,又哭又笑,大失往常镇定持重,离开座位,当地心一遍遍转圈,走得太快,差点被帔子绊一跤。 李显忙一把搀住她,“这就好,这就好。” 他也高兴,但更多地还是替韦氏高兴,反正他儿子多,传宗接代的任务早已完成,后事韦氏说了算,所以嫡子好坏也不要紧,总之有这一个在,韦氏长久的噩梦便可醒了。 “重润回来,刚好把几个小的也教教,省的咱们费心。” “我重润还未加冠呐!” 韦氏顿住脚嗔怪地回他。 “你也还不到四十,怎么就揣起袖子当起老太爷了?” 说的李显挠头嘿嘿笑,武三思冷眼旁观,不防储君夫妻相处这般家常随意,就像从前他和娘子一般,倒愣住了。 “光惦记给他派活儿,往后东宫修好了,你管哪一头?要叫我说,反正轮不上你理政,正该把小书房立起来,你自己教去!譬如重福这年纪,要不了两年孙子都该来了。我儿,且要在娘亲怀里受用呐!” 她如此说,李显自是从善如流,一叠声道好。 韦氏几乎已忘了外人在场,满脸眼泪,语无伦次道,“我儿已十七岁了,定然又高大又英俊!” 武三思袖手看着,心道这女人到底把儿子排在夫君前头,一得了儿子,都忘了帮夫君在臣下面前摆架子,遂殷殷道是,垂着眼道。 “请太子妃放心,所谓监国,并非理政,不过是在帝座底下设张小椅子,听听六部的抱怨罢了。圣人原本属意相爷留下,后来又说相爷年初奔波劳苦,难得消散,另指了魏元忠留京。有他辅佐,出不了岔子的。” 韦氏哪里在乎儿子能否胜任监国重任,急切道,“我是说她真的让……” 武三思扬了扬眉,把她仓促因而欠妥的追问堵在嘴里。 “些许小事,圣人懒怠细问,只要颜夫人答应了,与府监说一声,再请上官才人复核文字,圣旨晚上就能发出来。” 长久的期盼,入京数月束手无策,就算立储后也没有丝毫音信,韦氏夜夜思念,求告无门,却因旁人一念之仁,略施小计,就全解决了。 她感激又赧然,抬手拭泪,道,“梁王大恩大德,我必倾身以报。” 武三思颔首,“人说夫妻一体,两亲家自然也是一体,报答不报答的,往后再说罢,到底母子相见最要紧。” 韦氏连连点头。 “王爷说的是,这才叫患难见真情呢!实在多谢。” 她歉意地望住李显片刻,却未说话,只侧着脸托付给武三思。 “殿下与我,十余年不离不弃,再苦再难也没分开过一日,这回却是……为难殿下孤身赴宴。圣人面前,还请王爷多多周全。” 武三思听出韦氏作为儿媳,竟然担忧夫君应付不了婆母,颇有些惊讶,再看李显神情泰然,仿佛承认确实就是如此,只得信了,因想了想道。 “太子妃如果不放心,臣还有一计。” 李显急道,“快快说来!” “三阳宫距离神都只百多里,但要翻越轩辕关,盛夏植物丰沛,路险难行,三五日方可抵达。路上公主、才人自是近身随侍,至于殿下,照臣猜想,隔日才会传召,所以臣原想……不过臣请托多时,颜夫人仍不肯为太子妃开口。” “原来王爷是为这个烦恼,那就不必,多谢王爷高谊,然我知晓,就算颜夫人肯开口,圣人也不会应允的。” 韦氏失笑,双手端起茶盏递到武三思手上。 武三思接过来,抬手掩口品茶,那幽幽的香气伴着水雾蒸腾环绕。 他慢慢点头,颜夫人是这样说,就连府监,话里话外也是这般意思。 “光明正大同去不可。不过照臣设想,如委屈太子妃扮做侍女同往,只要预先向府监与颜夫人分说明白,应当无人会去圣人跟前多嘴了。” “这不好。” 韦氏还未出声,李显已经大大摇头。武三思还当他要说太子妃尊贵,岂能冒领奴婢身份,不想他却道。 “娘子去三五天,回来再三五天,平白晚十日才能看见重润,不值得。” 武三思心道,他倒懂得体贴娘子,置自家于度外,旋即铺陈开劝说。 “因往返费时,这回府监估摸,少说圣驾要盘亘三五个月方会回转,所以不要紧,圣人回来前,太子妃与太孙至少有两个月完聚。” 李显还是说不好,韦氏沉沉看他一眼,满是担忧,口中却道。 “多谢王爷替我费心,可是有些事王爷不知底细,想的简单了。这无诏而往的罪过,万一露馅,旁人申斥几句罢了,是我却要小事化大,拖累王爷。” 武三思听了甚感古怪。 寻常婆媳格格不入,乃是朝夕相处,琐事堆积,但韦氏与圣人多年未见,自她走后,圣人步步高升,这几年更是独坐高位,哪里还会像一般老妇斤斤计较? 他忙道,“三郎有幸尚安乐郡主,你我之间,还谈什么拖累?” 韦氏再三致谢,只说不妥。 如此便议定了,李显携女随驾,待圣人一走,便由武三思心腹牵线,安排太孙出宫,与韦氏在市井中偷偷见面,如此万一事败,也与梁王府无关。 武三思起身告辞,韦氏殷切地送他出来,回转时心情畅快,才折了柳枝攀在手里,就见李显仰面躺在长榻上,整个瘦削孱弱的身条瘫开,右手遮在眼前,听见她进门,便连连唉声叹气。 韦氏心里不太舒服,但仍上前坐在榻尾,牵着他手问。 “想着要独个儿去,发愁啊?” 李显虚弱地摇头,因韦氏不来俯身相就,心里酸的能拧出汁子来,故意捶着榻板道,“从前问起都不知道,今日又来假好心,这样那样主意,偏是我办不成的。什么储君?!不过是府监与夫人抬举起来的面人儿。” 望她一眼,强调道,“你别信他嘴上吹出花儿,这是他提起的么?分明施恩的是人家!” 韦氏听得烦恼,抹泪道,“你我苟且偷生,能回来已是万幸,你还要我如何呢?重润还在人间,我便不白熬忍这些年了。” 李显倏地翻身坐起,抱住她,头碰头呜咽不止。
第47章 出发那日五月初一, 乃是个大大的艳阳天,和风吹拂,旌旗摇曳, 长长的队伍向前望不到尽头,往后看也如长蛇漫卷,遥遥无边, 而且走走停停,许久还没出城,以至于在车上用完午膳后再度发动, 李仙蕙的车子已经走出去好久了,瑟瑟和李真真这辆还在原地。 丹桂道,“郡主莫急, 这回单坐车的公主、郡主、县主、侍从女官、宫女并各部音声人便有一千二百余, 台阁官员又有二百多位,内中有骑马的,有年迈坐车的,几位部堂官儿还带了家眷……且早着呢。” 两人听了愈发百无聊赖,长吁短叹, 隔着窗缝瞧外头。 车驾滞留在婴儿巷,乃是从太初宫东城走宣仁门向东出宫的必经之路,有此经北市, 走上东门出城,沿途经过的景行坊、时邕坊、积德坊等已关闭坊门,以免百姓出入滋扰贵人。 夹道两栏延绵不绝的深色丝绢屏障足有人高,拿料子临时拼缝, 功夫做的粗糙,针脚两寸宽, 这么一挡,连早晨那一丝儿风都给截停了。 撒过黄沙和香料的路面被晒的发白,车里更是闷热不已,可是屏障外还不知有多少金甲的卫士站班,光数底下露出的黑靴,就密密麻麻数不清楚。 丹桂伺候久了,知道俩人凑堆就要商量种种无稽之事,忙叮嘱道。 “巡防的是左右卫,守城门的是骁卫,侍从还是千牛卫,照往常话说,命妇出入,偶然叫外男看两眼不相干,只当花盆瓦罐,偏今日不同,几位四品将军、副领都在,不是姓薛的,便是姓裴、姓杨的,多有儿孙未娶。女史特特交代,长宁郡主必是与这几家议亲,能避则避,别叫人白白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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