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调过视线在她手里打量一番,无甚点评,“这人……可真怪啊。” 夜里宿在驿馆,说是驿馆,实则因临近都城,还在洛阳县管辖范围内,建筑也颇为雄伟,飞檐斗拱、玉阶彤庭,样样昭示着帝国的富裕和奢靡。 长蛇般的车队被人截断,瑟瑟前后的七八辆大车从角门进,经大门及仪门,停在一个宽敞的院落,另有些车却不停,顺夹道往下,直接进垂花门去了。 瑟瑟和李真真从窗缝子偷眼往外瞧。 交错的樟木与七叶树枝叶葱茏,树荫下将就地形凿出一洼小小水潭,养了些睡莲并锦鲤,和风中鱼尾慢摆,摇出一池悠游,贴墙布置了驱虫的人形立灯,散出阵阵浓烈香烟,又隔三五步便站个小内侍,俨然是懒散惯了偶然上值,抱着拂尘木木呆呆,仿佛入定。 女官和宫女一列列鱼贯而来,搀扶着贵人们下车换软轿,转眼数百人出入,只闻环佩窸窣,竟没发出半点声响。 “郡主,咱们走这边进。” 瑟瑟还在啧啧称奇,手肘已被司马银朱扶住。 前头有戴乌纱巾的女官接引,顺着雨花石子铺的小路徐徐而行。 她站直了任人服侍,压低声问,“人家怎的往后头去了?” “那是太平公主的儿女,四个姓薛的,四个姓武的,都是圣人的心头肉,出来吃饭,必要坐在眼前的。” 瑟瑟顿时吐舌,“八个?嘶……公主好能生育。” 司马银朱听她说话便心头狂跳。 这位郡主,傻么定然是不傻的,就是刚一得势便抖起来,私议尊长,什么胡话都敢掰扯,可是她平日里打压,实则最看重的还是瑟瑟。 扫一眼后头,莲实扶着李真真也在咬耳朵,单看莲实神情,便知说的也尽是些虎狼之词。 “公主二嫁定王时已经三十多岁,又有痰湿之症,哪能连续生育?后头这四位都是侍女所生,寄在公主名下而已。” 瑟瑟听了愕然,半是自语半是询问。 “诶?那岂不是与圣人毫无关系,这样便宜外孙,圣人也肯带在身边?” 司马银朱瞧领路的女官不曾留意,一径往前走,便站定了,替瑟瑟整理衣领上缀的珍珠。 “圣人爱惜女儿,虽强令公主二嫁,却不忍她遭受生育之苦,所以公主府里无论何人所出,皆视作公主亲生,封爵赐官,一视同仁。您瞧,她老人家说话算话,自来召见,薛家的和武家的都在一处,孩子也亲厚,不曾分出彼此,有个姓武的小县主最得圣眷,骊珠来京之前,花朝节上扮花仙子,便是她。” “果然啊,只要圣人点头,什么婚约,什么血亲,说抹就抹了,可惜我不曾养在圣人身边,开口求句话却难。” 瑟瑟掖着袖子感慨际遇,把司马银朱说的满头雾水。 “郡主莫非……不想与郡马生儿育女?” 瑟瑟翻眼看了看她,理所当然道,“我好端端一个人!” “女史肯与我说这些宫中密事,免我踢到铁板,真真儿是大救星……” 很老道地与她开解。 “帝王家早婚,是为早生多生,十个里头挑一个,总比五个好挑。可我又与公主不同,虽则都是李武联姻——当年公主联姻是为保护李家,连堂堂公主,都要为武家繁衍子嗣,便是李家服膺武家,彻头彻尾尊武家为宗室。但又默许公主借腹生子,所以圣人所求并非李家心口如一的服膺,而是只要嘴上服膺,甚至只要不振臂反叛,给那些借故举事的东西口实,便足够了。” “郡主是说,您的婚事……正可安抚武家?” 司马银朱顺着她的思路喃喃道。 “魏王死了,给还政李家添个彩头儿,但到底惨烈,武家子弟遍布六部、边关,当中但凡有一个不服气,勾连州府,结党聚势,虽说掀不起大风浪,却能闹得圣人没闲心出来消暑……” “那时你叫我拖延婚期,以免伤了郡马的心……” 瑟瑟驻足在一株绿油油的侧柏前,伸手抚弄玲珑的五角星小果子。 “他要伤心便伤心罢!反正一日喝风养生,预备了要活八九十岁,助武家平稳过渡也算功德,日后再娶,自有美娇娘。” 司马银朱听得肉紧,又对她刮目相看。 朝局好比一架精细的秤,想平稳,便要权衡,既不能东风压倒了西风,又不能西风压倒了东风。 那时见她刻薄武崇训,还以为是个有风使尽舵的蠢人,原来脾性只是对人撒一撒,对整个武家,也有怀柔之心,或者不叫怀柔,还是为了李家储位稳固,至少圣人闭眼前,别出幺蛾子。 “你再想想,郡马不让我结交士子,当真是端着一缸醋么?” “士子有什么好的?” 司马银朱忍不住为武崇训辩护。 “全怪杏蕊,尽挑些时兴浓词讲给您听,春来夜雨重重,点着灯讲,可不把人心都讲软了!可您得区分开佳句与人,多少诗人文字馥郁芬芳,做人简直一泡污,真信不得!” 瑟瑟却说我管他的! 一面说,已进了跨院大门,宫女高高掀起珠帘,女官在门前恭敬地比手。 “三位郡主今夜合住此间,永泰郡主晚些回来,两位先歇下罢。” 李真真提步上来,与瑟瑟一道在月洞窗下落了座。 拆了簪环,散开头发,换松快轻薄的衣裳,舒舒服服倒在软榻上用点心,司马银朱并丹桂、豆蔻等自去更衣梳洗,近前换了杏蕊等来点香、倒茶,内室有人开箱笼,熏被窝,又有人进来点灯、摆花瓶。 两人都累了,也不说话,各自托着腮。 看外头内侍宫女忙忙叨叨,穿插不息,又有女官站在廊下,把小宫人唤来一样样教训,鸡啄米似的低着头诺诺道是,乱糟糟直到掌灯时分才消停。 要入夜了,凉风四起,吹得檐下灯笼晃荡,吱吱嘎嘎响,沉沉暮色映着大树枝丫,黑蓝蓝的像幅重彩的画儿。方才那女官回来,指挥宫人关窗排桌,一道道上菜,总上了有十五六样,因见瑟瑟穿的单薄,便笑起来。 “女史从前在宫里,最见不得人这时令就脱大衣裳,总说春捂秋冻,熬两天热日子,冷了不犯腰腿疼,出去王府服侍,手底反而松了。” 司马银朱刚巧进来,闻言板起脸。 “我管教武家小县主,是她年纪小,爷娘不在,难免失了约束,一日疯跑疯玩,出了热汗吹冷风不好。我们郡主发髻都盘起来了,还用听这些话?” 一面说,果然上手紧了紧瑟瑟领上刻丝的金纽子。 这几句外人听来,最多算侍女拌嘴,瑟瑟却眼睫一动。 原来当着旁人,她也算得上司马银朱几个的‘我们郡主’,与二姐相当,顿感热流荡涤肺腑,十分适意。 再者,武崇训说颜夫人权倾太初宫,虽不如上官才人亲近帝座,手底却有累累人马关系,可是看这女官胆敢凑到她面前来嚼舌头,就知宫中并非人人都服膺颜夫人,就如韦氏话说,铁壁铜墙还漏水呢。
第50章 她便在那女官脸上扫两眼, 用心记住她样貌。 三十岁来岁年纪,扁扁的一张圆脸,右边眉梢上有颗大痣, 再看她手腕上套着寸宽金镯,极其沉重,又雕刻花卉草木, 可见是个爱炫耀的。 女官被压了两句,讪讪退出房间。 莲实走上来,拿调羹舀银耳玉花露给李真真, 丹桂站在身后替瑟瑟打扇。 司马银朱闲闲道。 “方才睡了一回起来,大家喝茶吃瓜子儿,闲话说起杨夫人带了几个庶女同来, 十五六岁, 各个都漂亮,站成一排,整整齐齐真叫人喜欢。” 李真真听了好奇。 “哪个杨家?圣人的外家弘农杨氏么?他们家可了不得,几百年大族,累世亲贵, 歧脉无数,举国拉通数数,恐怕七八万人也有, 难道都算亲戚?” 司马银朱应了声是,笑着道。 “弘农杨氏坐过天下,自然贵盛无比,算人头却最麻烦, 数也数不清。” 瑟瑟瞧了她一眼。 “那还用说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来凑热闹。不过宫里恐怕只认圣人的母亲,孝明高皇后的亲眷吧?” “郡主说的是。” 司马银朱明白她的意思,是要问御前红人的来历,遂细细道。 “圣人的外祖父杨士达,贵为隋朝宗室,曾随炀帝远征高句丽,他大哥杨雄更是战功赫赫,封为观王。如今圣人垂青的便是这两家子弟,尤其‘观王房’,自唐初至武周,单这一房之中,便出了驸马三人,王妃五人,赠皇后一人,三品以上官员二十余人,其中宰相便出了三个!方才所说杨夫人的公公杨思训,乃是观王的嫡孙,算圣人表弟。” 瑟瑟眼眸一转,靠着椅背淡声道,“哦……那确是至亲。” 司马银朱识人遇事多,三两句话便能见根底,一向只觉瑟瑟聪慧,但太自以为是,听到这句却是心里一紧,品出些讽刺乃至激愤的意味。 ——至亲? 圣人的外祖父与杨思训的祖父是亲兄弟,所以圣人与杨思训确属亲眷,但论亲疏远近,比起血脉孕育的李显父女,可不差得远了吗?至于武三思,乃是圣人同父异母兄弟之后系,更远一层。 她掂量轻重,谨慎地敛着神情,索性讲起旁人家轶事来。 “杨思训在高宗朝曾官至右卫将军,堂堂四品,也算出挑,奈何嘎嘣一声,就离奇死了。” “如何离奇?” 李真真听得起兴,连筷子都放下了,“你快说来听听。” “这可真成茶话会了。” 司马银朱笑着,扭头瞧那韦团儿,见她站在院门口,与值夜嬷嬷附耳交代两句,便甩着帕子扭腰走了。她向来骄纵,处处躲懒,见瑟瑟这里插不进针,便不会再回转了。 司马银朱遂向丹桂和莲实点点头,两人放下家伙什儿,一回身都坐下了。 “诶,姐姐早该这么着!” 瑟瑟扶着圈椅把手大加赞赏。 “阿耶做了储君,咱们家一举一动都有规矩约束……可那空头玩意儿,做来震慑群臣百姓的,真关起门来,自家底里,分那么清干嘛?” 她一头说,莲实和丹桂一头笑,李真真把调羹塞进莲实手里,叫她喝汤。 瑟瑟忽然想起武崇训来,抬眼问侍立的豆蔻。 “郡马身上领着职衔,怕是不得空来瞧我,你把这两样装在盒子里,端去给他尝尝,快去快回,回来咱们一道吃。” 大概是下午点心吃多了积食的缘故,豆蔻憨憨的反应不过来。 “公子在前头,有集仙殿照应,断少不了什么,郡主就放心吧。” 李真真嗤一声笑出来。 “你脑子是实心儿的,哪怕是盘豆腐呢,只要是四娘送去的,比佛前开光的还强些,别问东问西了,赶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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