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崇训的马拴在树上,人在树下站着,手里自提着一盏精巧的八角红丝料宫灯,杳杳的红光映照红袍,愈发亮堂。 他嘴角含笑,慢悠悠道,“你下来作甚么?我跟着车子走几步就罢了。” 他肯穿的堂皇耀眼些,瑟瑟便喜欢,中午毒日头晒,没仔细瞧他袖子上的刺花,这会子提灯看,蜿蜒繁复的藤蔓攒总成大团凤尾蝶,又看他腰上挂的扇囊砂绿素绸,比大红更鲜明。 想起她上回一时兴起,簪了朵紫红的复瓣芍药,他见了,立时画把折扇,在她面前卖弄地展开,一丛丛大芍药红红黄黄,娇艳欲滴,也算是用心了。 因比中午更热情两分,软着声气道,“我最不耐烦坐车,打着你的幌子下来站站,也舒坦。” 武崇训笑得温文,“既要打我的幌子,不如打到底吧……” 指着山顶上说与她听。 “三阳宫是依着山盖的,宫殿一层层垒上去,瞧着近,走起来却吃力,我不想与你隔得远了,所以来问你,喜欢住高处,还是山腰?” 瑟瑟扁着嘴发牢骚。 “竟是由着我的么?难道不是张家、杨家、武家挑完了,才轮到我?” 一壁说一壁想起眼前人就是姓武,又生气起来,转头不肯与他对面。 武崇训这些时摸顺了她的脾性,原来种种带刺儿都为了武家姓氏,并非瞧他这个人多么不满,所以吃了抱怨,心里反而甜丝丝的,一径儿哄劝。 “总之尽着我的本事,让你先挑,好不好?高处风大,夜里开不得窗,山腰上么,风景便不开阔,各有好处,就看你要什么。” 瑟瑟呢,向丹桂等瞥了眼,瞧她们后退五步,背面转身,快站到路上了。 因她下车,耽误张峨眉的车子等了一歇,这才刚走动起来,跟车的宫女垂头比手,目不斜视,路两边,左右卫一人一盏大灯高高举过在头顶,远近高高低低银亮的光带,像是川流不息的银河。 她便从袖中抽出帕子垫在颌角,娇滴滴道,“表哥,我才十六。” 武崇训闷笑了声,眼前人再任性,心高气傲,到底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从前又没甚见识,哪经得起神都水深火热,连番变迁?就连张峨眉那样沉得住气的人,都没掩饰住心事,更何况是她?恐怕这些时,明里与他为难,暗里一想到硬邦邦砸下来的婚事,便发怵吧? 他成心吓唬她,更靠近了些。 初夏的傍晚,和风慢送,柳树柔曼的枝条微微摆动,像幔帐底下垂的丝绦那样软,那样柔,偶然牵系在谁的袖口。 “你还小,可我已经二十四了,等不得,我阿娘死的早,十年前撇下我们独自登仙。这些年回回过年,我心里空落落的,宫里的宴席再热闹,歌舞再精彩,都不如从前在利州,我们一家三口抢着吃的汤锅子。” 他定定望住她,湿漉漉的眼睛温厚又诚挚。 瑟瑟连张了两下嘴,想问的话还是没问出来。她实在想不通,赐婚后的武崇训,为什么总带着一股迟钝的满足,仿佛笃定他的情谊和真心,她不仅看得见,还视若珍宝。
第53章 “难怪枕园修的那样好……” 瑟瑟终于找到话头, 急切地舔了下唇,费力气规劝他。 “一草一木都是先王妃精心挑选,连一块湖石, 也讲究个摆放的方位,别的不说,我最喜欢正房那扇悬月窗, 十五抬头瞧满月,初五上弦月映在水里,又刚好瞧那水漾漾的金钩, 真真儿是巧。” “四妹妹真是合该住在枕园的。” 武崇训耳根发烫,她品得出枕园的妙处,便是走到了他心坎儿里。 他自来不愿在人前卖弄, 尤其当着瑟瑟, 更是刻意收敛风华,怕被她当做抖翎子的大公鸡,可是说到山水园林之妙构造,便有些收不住嘴了。 “人家筑园,讲究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 而岛树桥道间之。我阿娘自出机杼,将屋舍融于山水,仿佛野径结庐, 枕园的比例,水占三分之一,屋舍仅九分之一,尤以曲廊为景致, 平行也有,折角也有, 弧形又有……” 瑟瑟吸了口气,这一套一套的,说到几更天去? 轻声打断他,“原来这里头有这么多讲究,难怪,我才住了几个月,就舍不得搬走,何况是你?” 武崇训奇异地挑了挑眉,受宠若惊。 从圣人登基,武三思封亲王,想进梁王府的世家女便如韭菜般,一茬接一茬地冒出来,他是正经人,没想过倚仗身份大肆挑选,把女郎拿捏在掌心衡量。 他仰赖命运在冥冥中指引,一头撞见注定的姻缘,就像在集仙殿看见瑟瑟画像的那一瞬间,便觉得从前见过,耳鬓厮磨过,吵闹和好过,携手走过三生,她舍不得他,又回来了。 为着两家旧怨,她给了他不少脸色看,用词尖刻,直刺得他心酸,可到底认下了这桩婚事…… 姑娘家的顾虑没法儿细说,只能兜圈子敲山震虎。 他指着前头张峨眉的马车。 “十六不小了,你四叔家有个李隆基,比你还小一岁,我们叫他小三郎,十年前孝敬皇帝,就是你大伯,青年崩逝,没留下子嗣,圣人做主过继了他,算是长房承嗣之子。眉娘才来时,府监便想许给他,因恳求圣人放他出阁,可惜后头未能成事。” 瑟瑟咦了声,有点不信。 “比我还小,那不是比眉姐姐小四五岁?我阿娘说,相亲事还是男大女小的好,夫君才懂得容让。” 武崇训悠悠一笑,他笑起来格外有种宽纵包容的味道,像是宽敞温暖的大斗篷,把瑟瑟拢在内里,牢牢的包裹住。 “是啊,两人年岁相差甚远,可是府监与你四叔商议婚事,前后谈了三四个月,武家两府并宫里多少人瞧着,议论着,有说小三郎性子倨傲,瞧不上府监后起之秀,定然要与裴、武、杨几家议亲,有说眉娘矜持端庄,与他合不来的,却没一个提他年纪小,相亲事太早。” “女大男小么,等夫君成人就是了,可是男大女小又不同……” 瑟瑟嗯了声,依依望他一眼,很忐忑的样子。 两人并肩顺着山路慢行,武崇训把她护持在道路外侧,不叫她挨着一辆接一辆的马车,更不与跟车的宫女内侍们相撞,不过嘈杂了一会子,这一截的车子就过完了,然后是押班的右武卫。 黑压压的府兵极懂规矩,全敛着眼神,他们的盔甲也和千牛卫不同,是漆黑的乌锤铠,轰隆隆、沉甸甸,容纳在夜色里。 瑟瑟微微偏过头,眼梢瞥见武崇训背着手,两肩松松的挂着,肩头绣的张开翅膀的白鹤,用金线勾勒的细羽,衬得人矜贵的来又清洁斯文。 他总以为她不懂,绕着那个话题转来转去,就是不肯直说。 其实她很明白夫妻敦伦是怎么回事,因为李显和韦氏的感情实在是好,韦氏厌烦那几个妾,妖精样变着方儿的邀宠,可是人到中年难免懒散些,生完瑟瑟又添了迁延的症候,心有余而力不足,既然不疑心李显,便不介意让旁人替她做一做功课,事后打趣儿,说的李显面孔通红,并不避讳儿女。 照理说,一桩两厢不得已的婚事,说开了也没什么,更犯不着为子嗣发愁,可是她对他总有点不耐烦,这一向命他改用烈性香料,盖住他身上那一丝叫她烦躁的香甜,才能这样在暮色里长久的相对。 “表哥不用与我客套,虽是尚主,但武家到底不同于裴家、杨家……” 瑟瑟认真分析给他听,想解除他的后顾之忧。 “其实在圣人眼里也罢,在我爷娘看来也罢,表哥都不单单是依附于我的郡马,更是并肩的敌体,所以我嫁表哥,同人家主母一般,是要主持中馈,更要体贴郎君的。表哥放心罢,我虽任性,大事上不糊涂,当做的,我会样样做到。” 武崇训有些意外她会说出这番话来,倒和他的期许不谋而合。 他当然希望家里男主外、女主内,职责分明,就像他阿娘在时,样样大事都是阿耶定夺。反观韦氏与李显,情分倒也深厚,生养了五个孩子还秤不离砣日日挽着手,可是照他想来,韦氏实在太辛苦了。 最好由他来护持瑟瑟——只要她允许。 他笑着望住前面山路转弯处一株粗壮的老柳。 凡木上百岁,便可成精,人上百岁,就怕寥落无亲。 他自幼受阿娘熏陶,很懂得节制欲望,顺应天时,但瞧瑟瑟的吃穿用度,只图喜欢过瘾,从不养生,如今年轻没什么,年纪大了就该吃力了,往后落在他手里可得好好调养,才能陪他长命百岁。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可是不要紧,我也是头回成亲。有拿不准的,咱俩商量着来。其实我对你……” 他忽地有些不好意思。 迟疑片刻,还是决定照实话平铺直叙。 “就是你要如何都可以,真的,你想做什么事,想做什么人,我都可以。” 说完,瑟瑟便愣住了,怔怔瞧着他。 武崇训也不知道怎么顺嘴讲出这样缠绵的情话,可是话出了口,更点燃了他内心深处一股飞蛾扑火的热情,非得把整个生命献出去,才能得安枕。 下午卡住御辇的窄径就在前面不远,就着他掌底红光隐约可见。 杨家并张峨眉的车子全堵在那处,人一个个扶着侍女下来了,她们不像瑟瑟奔放,黑灯瞎火也戴着高高的帷帽,将就左右卫打出的那一点子灯火,各个垂纱过膝,飘飘坠坠,仿佛百鬼出巡。 “杨嘉本将军的家眷,表哥认得么?”瑟瑟停下步子,仰头看着他。 武崇训先点头,又马上摇头说不熟。 “难怪表哥不上心,进出集仙殿的外命妇一抓一大把,家家有儿女,莺莺燕燕看花了眼也是有的。” 瑟瑟顺理成章道,“可是我算了算,杨家与我,与表哥的关系都特别近。” “是吗?” 武崇训中午便见她与杨家女儿打的火热,并不意外,只当她已摩拳擦掌,预备要打入神都的贵女圈子了。 他温声道,“杨将军是圣人的表外甥,我是圣人的表侄儿,硬要说亲戚,倒确是亲戚。其实韦武李杨四家联络有亲,随便拎两个人出来,都搭得上关系。” “诶,就是这个话,我们两家旗鼓相当,杨家和韦家么,也没差太多。” 瑟瑟是有备而来,听他如此识相,便很高兴,“纳彩、问名两桩事,宗正寺办得隆重,通没让表哥费心,纳吉么……” 瑟瑟有点羞涩,侧身道,“我阿娘说,公中的那一份很是可观,表哥私底下还要再贴我一份。” 武崇训眯眼看她领口的凤蝶刺花儿,虚虚的不敢瞧实,只下担保。 “全是你喜欢的。” 又说到纳征,“冠帔花粉,出发前两日才送来,我试试嫌花冠太重了,没来得及说,请表哥另给我张罗一顶轻便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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