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崇训心里暖洋洋的。 三月底宗正寺兴师动众,点了两队内侍,敲锣打鼓送亲迎礼上用的凤冠到枕园,他在二门上听说便坐立不安。人家娶媳妇,纳彩、纳征自家料理,爱送什么送什么,偏他是尚主,朝廷一手包办,要不是瑟瑟就住在枕园,简直一丝风儿没吹上身,就把六礼过完了。 朝辞知道他心事,撺掇他去截获了,拆开看看,好知道新娘子当日打扮成个什么模样,他不肯,怕传出去唐突了她。 这感情好,她开口叫他另外预备。 瑟瑟白他一眼,“表哥怎么不吭气儿?嫌我麻烦么。” 武崇训一笑,故意逗她。 “你要冠帔也容易,就拿公服、花幞头来换,也得像那张帕子精细,领缘上添一支红豆,袖口上绣一支芍药。” 说起旧事,瑟瑟吃吃笑起来,想来想去又撇清。 “今时不同往日了,我金尊玉贵,一根线也拈不得,再不做绣活儿,拿出手的通是丹桂做的,你也要么?” 她巧笑嫣然,惹得武崇训晕陶陶如在云端,只说要,全都要。 瑟瑟话锋一转,单刀直入地问,“所以表哥预备拿哪日向我阿娘请期?” 武崇训的脸刷地红了。 瑟瑟清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撩拨得他心尖儿一趟趟发颤。 姑娘家怎能迫不及待,追问他何时洞房?他脑中乱七八糟,稀里哗啦,放炮仗般连串的炸,简直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第54章 瑟瑟看他乱了方寸, 宁可肠穿肚烂也要叼住鱼饵的傻样儿,便来坑他。 “宗室成婚当请钦天监核日子,也看两家, 既然表哥不会勉强我……” ——这是什么话?! 武崇训恨不得诅咒发誓,“我自然不会逼迫你!” 瑟瑟瞧他一眼,满意地抿着唇笑。 “那, 早几日搬进郡主府,不好么?表哥又会画画,又会盖房子, 瞧枕园的布置,清雅通透,还不占地方, 比冬官那起俗人置办的强多了。” 她嘻嘻哈哈, 像安顿件极小的事,说着说着,竟拉住他袖子撒起娇来。 “快点吧表哥,我可太想独门立户,挂上‘安乐郡主府’的牌匾啦。” “要快容易!” 前几日朝辞打趣, 说老婆凶蛮么,更得提前预备,不然闹得鸡飞狗跳。难得瑟瑟这般诚意, 心里愿意,嘴上还说出来,他怎能在婚礼上出岔子?越发要周周全全花团锦簇的才好。 他脑中飞快过了遍要紧的几件大事。 “王妃偏没来,头先算的日子远, 向宗正寺报备过,要改得找由头……我竟未虑到这个, 真真该死!图样子员外郎早送来了,又没带,你既然喜欢枕园,郡主府起手得挖大湖泊,水路走顺了,后头再定房样子。” 瑟瑟拿帕子在他额角印了印。 “活儿再多是人家干,表哥揽总指挥就是了,出这一头的汗。” 武崇训满脑子发傻,热腾腾一股真气顺着脊梁骨蹿跳,所到之处又麻又痒,费力管着胳膊,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凝眸看她,重重说话仿佛盟誓。 “今日,到明年我也记得。” 瑟瑟也很高兴,午间与杨家女眷闲谈,三个都是单纯甜美的性子,连这样人都能侍奉圣人左右,她又少了什么?早日过礼完婚,她在圣人面前多两分薄面,至少车子往前排排嘛。 “回去罢,风愈发凉了。” 武崇训琢磨了下。 “过了嵩山再走十来里平路,翻过石淙山,才能进宫,估摸得折腾到后半夜了,你先回车上歇歇,等到了,我安顿好你再下来。” 两人就此折身,直到了车前,丹桂、杏蕊还未跟上,武崇训打起帘子,抬高手臂供她借力,可瑟瑟只是笑,轻飘飘在板壁上扶了一把就上去了。 “住的地方高低不论,离表哥近些就好。” 瑟瑟盈盈望向他,柔情款款似晚风拂面,武崇训看得痴了,半晌哦了声闷头离去,竟连句像样的道别都没说。 夜里武崇训如约前来,引着马车穿行在宫阙之间,万籁俱寂,唯有远近车轮碌碌夹杂着马儿嘶鸣。 瑟瑟已经睡了一觉,半梦半醒间,晕陶陶掀开竹帘往外看。 漫天星斗,宫殿果然如武崇训所说,一层层檐角掩映,直往高处去,人间灯影茫茫,他的身躯淹没在巨大的投影里,明明是骑着马,却有舟行海上之感。 转进院落有人等候,李仙蕙走到车前接应,原要与武崇训应酬两句,但见李真真和瑟瑟下来,俱是眼困神迷的模样,便笑着挥手放他去。 众人簇拥着进屋,晴柳替李仙蕙解下斗篷,看看更漏,已是子时了。 山上果然风大,窗外呼啦啦树枝折断的声音,有嬷嬷进来道,“奴婢在此处掌管宫事,郡主们有何吩咐……” 李仙蕙道,“旁的再说罢,先收拾了睡觉。” 那嬷嬷便去催水,李仙蕙走到内室,才要问是谁连瑟瑟最爱的玫瑰露都预备下了,就见李真真迷蒙着眼摇晃进来,往长榻上一倒,喃喃道,“我先睡了。” 话音刚落,细细的鼾声便响起来。 李仙蕙摇头,出来再找瑟瑟,却是精神抖擞,坐在乌木椅子上吃点心。 两人收拾了躺下,靠窗的长榻被李真真占了,她平日睡相还好,今天累得狠了,四仰八叉摊开,手脚垂在榻边,袖子提上去,露出几个密密的细金镯子。 莲实关严长窗,拿床薄被贴墙根铺开,转身问李仙蕙,“郡主跟四娘挨着睡么?还是各睡各?” 李仙蕙还没吭声,瑟瑟已抱着她胳膊娇声道。 “当然一道了,我好几天没和阿姐说悄悄话了,你去吧,晚上不用人守。” 幔帐一层层放下,床上黑黢黢的,只有球形镂空纹银香囊杳杳的火光隐现。 瑟瑟拈起她一缕秀发端在唇尖,笑嘻嘻问。 “阿姐有金玉良言教导我,何不亲口说,反叫奴婢传话?是嫌我愚笨,分辨不出好赖么?” “你就是个刺猬!” 李仙蕙推开她笑骂,“浑身带刺儿,我怕被你扎疼了。” 瑟瑟松开手讪讪,“我从前冒撞些,这些时已好了,不信你问女史。” 李仙蕙不吭气,她便细声嘀咕。 “女史再好,颜夫人再位高权重,有些话嘛,还是自家人才好交底,阿娘老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不然,当初阿耶背地里发牢骚,怎么叫圣人知道了?” “那你可真是高看了我,又或是看低了银朱!” 黑暗中李仙蕙的眉头拧紧,长长地诶了声。 “我与她好,并不为巴结颜夫人。再说,且不论她是不是背地里告密使坏的小人,单说你那些想头,你以为女人堆里有那主意的少么?那为何古往今来,中宫皇后、倾世妖妃堆山填海,独圣人能拔得头筹呢?” 瑟瑟被问住了,连连眨眼,“这……” “世人万万样品性,万万样境遇,你强过人家的,不过是身份。你要先存了自矜身份的念头,瞧谁都不如你,生来该给你让道,那便是你眼睛瞎了,自误前程。” 瑟瑟被问住了,自从认回这个姐姐,便被她慈心看顾,处处容让,这还是头回吃她认真重话教导。 李仙蕙指着李真真的方向软声道。 “我亦有私心,我虽是你的阿姐,十余年不在一处,比不得真真与你亲厚,同样的话银朱说出来,你听不进便罢了,若是我说,刺伤了你,岂不白白折损情分?你不在乎,我可看重的很啊。” 瑟瑟呀了声,羞得满脸飞红,“阿姐!我就知道你待我极好极好。” 李仙蕙把她揽在怀里顺了顺长发。 “那你记住,银朱待我也是极好极好,而且她比我有本事多了,你要是能叫她真心帮你,为你争取奔走,便是你的福气。” ******* 连着数日细雨霏霏,行宫金碧辉煌的亭台倒映在水渍中,平添一抹青灰的影调。瑟瑟立在阶下,看院中芭蕉叶舒展,叫雨水洗得油光锃亮,可是檐瓦上雨声滴滴答答,搅扰的她发烦。 “又说来避暑,来了好几日,压根儿没见过太阳。” 李真真手里提着一茎翠绿竹叶,站在廊下逗弄鹦鹉。 “瞧瞧野趣儿也好,你瞧这水积的多深,树底下都有旋涡了,可见营造时偷懒,地基留了缝子,可惜嗣魏王不在,不然再捉一群野鸭子,像上回……” 李仙蕙捧着一本王勃诗集坐在月洞窗底下,正吃葡萄,闻言扭头过来。 “杜家宅子修的好,养养他的脾气,也是好事。” 瑟瑟才要问,司马银朱从后门进来,开口便道。 “四娘几时和杨家姑娘这般要好了?这么大的雨,巴巴儿叫人送吃食来。” 说着,把手里提篮放到八仙桌上,滴滴答答还淋水。 李真真闻声过来,“杨家?元娘子送的还是二娘子?” 司马银朱摇头,“那倒没说。” 掀开盖子,取出一只精巧的红玛瑙碟子,三只椰汁糕玉兔样惟妙惟肖,趴在红底子上,还用玫瑰酱点了眼。 司马银朱举着盘子看那手艺,仰头算了算。 “他们家姑娘走玉字辈,元娘单名是个‘琴’字,二娘我忘了,三娘好像是‘莹’字吧……” 瑟瑟道,“二娘叫瑶娘。” 李真真拈起一只,颤巍巍的,犹豫从耳朵下嘴,还是咬屁股。 “这个是琴娘做的。” 瑟瑟就着司马银朱手里鉴赏了一回,“女史帮我吃吧,早上才吃了酥山,这会子肚子里冰凉,受不住。” 李真真道,“你不吃,回头人家问起来怎么办?” “就说好吃嘛,人家好意招待我,难道说不好吃?” 说笑了两句,有内侍来道,夜里在‘画中游’排宴。 李仙蕙问,“画中游在哪儿?” 那束着高山冠的老内侍看来足足有五六十岁,举动迟钝得很,该荣养了,不知为何还在服役,缓缓转身向她躬腰。 “就在山上,只不冲这边儿,往西转过去二里路,依山而建,一座两层的小楼,左右又有楼,后头又有阁,中间几道爬山廊突兀在半空,风景最好。” “哦,有连廊,晚上就不怕淋雨了。” 老内侍点头。 “郡主放心,府监特特请了高人占卜,说今晚必然无雨,所以才开宴的,您听外头,音声人正在调管弦呐。” 瑟瑟侧耳凝神,果然隐约一线又高又尖锐的弦乐,锃锃琮琮,钢丝儿似的往云里窜。 “画中游那头,山脚下有一汪湖水,隔水听琴最是清亮。” 他颤巍巍地走了. 瑟瑟笑道,“人家说大和尚算命只算十年以后,府监敢断言今晚不下雨,万一打脸可怎么说?” 李真真愁眉苦脸,手撑着下巴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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