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延秀三口两口吃尽,畅快地举起空碗问豆蔻。 “小阿姐,再来一碗,真好吃!” 虽然面目全非,但那副肆意潇洒,甚至带点儿嚣张的态度还是很特别,豆蔻一瞬间领悟过来这人是谁,傻乎乎啊了声,两手抱着碗去了。 瑟瑟抬眼,“六叔把那东西摘了罢。” 武延秀从善如流,抬手就摘。 瑟瑟大惊小怪地咦了声,挽起袖子走到他跟前,想扳起脖颈看伤,才起势转过味儿来,讷讷啧了声,折回座位坐下。 “丹桂——你来瞧瞧,这是琴娘那种热疹子不是?” 丹桂察言观色,瞧武崇训四平八稳的坐着,仿似无事,可是背后朝辞抹脖子瞪眼,她便知道麻烦,垂头提步上来,抹下袖子隔住肌肤,仔细掰着武延秀的脖子看了两遍,转身回话。 “郡公脸上伤口是热的,汗渍蜇太狠,不用上药,洗干净别捂着就行。” 瞧武崇训脸色实在不好,小心翼翼道,“郡马您说呢?” 瑟瑟这才想起他来,眼神一瞟又收回去了,脸直直朝那头,错不开眼珠。 锁子甲烫出的红痕密密交错,蔚为惨烈,搁在他脸上却不难看,仿佛有些胡女故弄玄虚,脸上挂张巴掌大的金红丝网,影影绰绰,愈见妩媚。 惋惜初见那件幞头遮蔽太过,一俟摘掉,浓艳的眉目张扬闪亮,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情意绵绵呼之欲出。 而且他右下眼睑有颗泪痣,长得真是地方,不挨那么近压根儿看不见,将好把双含情带媚的桃花眼勾勒出一丝端方矜持,不容轻辱的烈性来。看见了,就难免浮想联翩,想他流泪时那颗痣什么样儿,泼酒、泼水上去,又是什么样儿。 嘴上嘘寒问暖,“十六卫规矩这么大?好人都热坏了。” 又叫杏蕊,“把那冰山挪到六叔后头,你瞧他背上汗。” 还嫌不足,“打个冰手巾来。” 武延秀的第二碗果子羹加了料,入口就尝出来了。 黄桃切的碎碎的,拌着葡萄干,淋了蜂蜜,他吃相也斯文了,小金勺拈在手里,冰凉的贴着唇尖,直甜到心坎儿。 鬼主意转了七八个,忽地冲瑟瑟一笑,“嫂子,让三哥抱你上去呗?” 瑟瑟脸上腾地飞起红晕,咬着唇道,“……那怎么行?” 武延秀乖巧地转头再看武崇训,说话就很有一套了。 “也是,三哥何等样尊贵人?遥领扬州大都督,哪能做这种担担抬抬的粗活儿,子曰,有事弟子服其劳。这种事儿,还是我们小辈子跑腿才对。” 瑟瑟抿唇发笑。 多难得?有人掉书袋,她竟然听得懂。 整本《论语》昨日念完,女史的考题只错了一道,她望向武崇训,想得他一句半句夸,却见他寒着眉目巍然不动,简直扫兴。 武崇训快把茶杯捏爆了。 这两人打哑谜,当着他的面儿有来有去,简直当他不存在!尤其瑟瑟,笑什么笑,满脸娇羞,到底在说什么!
第73章 武延秀长到这么大, 摔摔打打,从没人护持他,他也不欠任何人情面, 想如何便如何,凄清孤苦,但也格外恣意痛快。 看武崇训吃瘪, 远比气得武承嗣嘶吼咆哮更过瘾。 他卖弄的抻开长指在下巴上抚了一回,强调极明晰的唇线。 世上哪有笨蛋美而不自知? 他美的全无瑕疵,更要展现, 汗水滚滚而下,就顿在喉结,亮晶晶一滴, 犹如邀人共赏, 豆蔻张口结舌,耳根子发烫,忙慌乱避开了眼神。 他清清嗓子正色道,“郡主非得这会子上去,我不敢招揽, 还是拉三哥一道罢?圣人看重三哥,万一被羽林抓个正着,有三哥在, 板子打不到咱们身上。” 瑟瑟惊喜,“是么?” 眼巴巴望着武崇训,“表哥,你说呢?” 武崇训五指抓着椅背不吭声, 武延秀又赔笑致歉。 “照理说,嫂子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不该推脱,可半夜翻山不是闹着玩儿的,豺狼虎豹好说,打板子么,我替她就是了……就怕万一出点子别的事情,我怎么向三哥交代?” 摘下弓韬拍在案上,以示寻常野兽不足为惧,要出事便出在他身上。 布面的口袋正面绣虎皮纹,扎口处磨得半旧,给香软细洁的闺房添上一丝汗气。瑟瑟顺着他白花花被盐渍色的袖口往上瞟,发觉单论身板,这小叔子比武崇训还可观。 她心下也犹豫,倒不是怕拖累武延秀见罪于圣人,而是怕武崇训唠叨。 计较再三,这么大的事,她非得亲身见证,因转头道。 “表哥,不然——你抱我上去罢?” 满脸大义凛然,豁出去了的决绝,武崇训简直招架不住,气得心头发懵。 武延秀妙目来回一扫,瑟瑟那样儿,活像花和尚良心发现,要舍弃了肉体凡胎去奉佛祖,嘴上说的漂亮,满身满脸的不情愿。 就这——武崇训要还不明白,就是个大傻子! 他笑得浑身乱扭,按捺不下。 丹桂生怕武崇训下不来台,忙插口进来。 “郡主不会骑马,怕明天爬不上嵩山,非要今晚上去,郡马您瞧,还有什么万全之策?照奴婢想,圣人清早即起,这会子,一路上都站满了羽林罢。” 武崇训这才闹明白原委。 这狗屁不通的主意,果然只有瑟瑟想得出来,也只有武延秀认真谈论,一时又气又笑,先打发不相干的人。 “丑前五刻,太常卿就要在神座上摆蜡烛了,你通宵不得睡,回去罢。” “得嘞!” 武延秀起身向瑟瑟告辞,转过脸,有些讥刺地看着武崇训。 “宫闱重地,原该重重把守,但此间修葺不大严密,围着湖水高高低低,要守也难,毕竟山里,野猪也有,狐狸也有,三哥盯紧些,别叫人钻了空子。” 他当说笑话,白眼左一挑右一撇,浓眉乱飞,一时八字一时倒八字,仗着面孔太俊,做怪样也可爱,瑟瑟从没见人这样放飞肆意,笑的前仰后合。 武崇训没料到他说话这么难听,错愕惊住。 转过味来,便明白武延秀仗着张面孔窜窜跳跳,无非是回敬方才不准他跟从郭元振的怨气。 “你别忘了,我也干过一年羽林,御前的规矩,比你懂。” 觑了他一眼,施施然换出笑脸。 “我瞧抱上去也是个法子,朝辞来——” 指着武延秀。 “跟六郎跑一趟司政院,问千牛卫库房借一副腰舆出来,就落我的印信。将好他管刀剑器皿,咱们也走一遭裙带儿。” 武延秀不意武崇训真肯陪他斗气,愈发觉得有意思了,撇唇一笑。 “三哥啊,咱俩的买卖可得有来有回啊?” 一面说,提起弓韬甩在背上,潇潇洒洒地走了。 瑟瑟懒得过问武家兄弟共谋何等买卖,眼看朝辞跟他去了,简直老鼠落在米仓里,跳起来走近,切切问他。 “表哥,你真肯抱我上去?” 武崇训站起来掸了掸衣袖,换出正经神色。 “我与郡主尚未成婚,岂能有肌肤之亲?你去换身便利衣裳,我陪你慢慢儿爬,实在爬不动……” “不拿腰舆吗?” 瑟瑟急了,“停在半道儿上不是更难看?” “登峰之路只有一条,起了头儿,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然天一亮,御辇动起来,你我困在路中央,几百人看热闹丢脸,还犯了御前失仪的罪过。” 武崇训话头一转,音调忽地有些肃杀。 “郡主怕自己不成事,连我也不信么?” 瑟瑟连连眨眼,恍惚觉得他意有所指,说的好像并不是夜翻嵩山。 “别瞪了。” 武崇训负手催促这不开窍的女郎,“换衣裳去。” 瑟瑟往内室走,忽地迟疑问,“表哥,不带刀剑呀?山上有没有老虎?” 武崇训懊丧又有点赌气,“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看瑟瑟站着不动,“我赤手空拳也护的住你。” 武崇训在外间等,丹桂和杏蕊跟进来翻衣箱。 瑟瑟还没学会骑马,向来不穿胡服,但李仙蕙有,不知被晴柳塞在哪,两人埋头大找,丹桂越想越不是事儿,挨到瑟瑟身边。 “郡主,淮阳郡公……故意攀扯,您瞧把郡马气得。” 瑟瑟对着镜子拆发髻,嫌簪环太多,大凤冠八个脚勾住发丝,越着急越拆不开,闻言先嗯了声,过会儿回过味来就笑她想太多。 “他才多大?还没我大!” “明明大你好几岁!他是脸嫩。” 丹桂不好意思明说,杏蕊插了句,“你脸红什么?是他挖墙脚。” “呸呸呸!” 太难听了,丹桂提声支使她,“你别说话。” 杏蕊翻了翻眼皮。丹桂左右为难,瑟瑟漂亮,武延秀更美得令人目眩,人说红颜祸水,看女皇就知道了,女人对美人照样没有抵抗力。 “总之您离他远点儿!” 瑟瑟轻轻一笑,没当回事,“我就是瞧他挺好玩儿的。” 镜中丹桂忧心忡忡,瑟瑟拿玉簪晃了晃,引不动她眼神,转身认真答应。 “别操这些没边没沿儿的心,你有空盯着我,不如嘱咐豆蔻几句。” “郡公哪看得上她呀……” 丹桂喃喃,那头杏蕊翻出窄脚的袴奴和短衫,过来两人帮瑟瑟换上,绑腿腰带扎好,推到镜子前一看,瑟瑟哈哈笑出来。 “竟成了个猎户!” 她在镜前叉腰弓背,越看越好笑,一辈子没这样打扮过,倒也俊俏。 一面照,一面问丹桂。 “你怎么不提防表哥?孤男寡女,深夜上山,得亏女史顾不上,等她知道,非指着我鼻子教训三天三夜。你放我去了,明天她打你的手板。” “郡马不一样。” 丹桂拽了拽她领口,另理了个包袱。 “水囊沉重,让郡马背,您带几样小点心,记得跟郡马分着吃,上去了大家都饿着,完事儿下来才能吃饭,您这后半晌连明天一天,够受的。” 瑟瑟以前不爱听她们偏心武崇训,现在听,感受又是两样。 她提出来,两样都塞到武崇训手上,理所当然道。 “我人不让你扛就不错了,东西全归你拿,我的力气,省点儿是点儿。” 偏头问他,“行吗?” 武崇训无奈,看后头丹桂跌足抱歉,便知道原不是这么安排的。 可是他对她,真是一腔‘有事弟子服其劳’的热忱,唯一那点顾虑,便是害怕越做的多,在她眼里越不值钱,反不如有些人油嘴滑舌的分量。 “走罢,待会儿宫门下钥了。” 他含糊道,转身领在头里。 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金乌圆滚滚直往湖里坠。 两人顺着宫道从角门出去,只觉周遭格外安静,烟紫色的光影把朱漆梁柱、白墙、青瓦涂抹得幻彩缤纷,监门卫一句句高声念出换班的口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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