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湛回神,若无其事地取过案牍,搁在桌上,却未翻开它,转而抓起了折扇,放在手中摩挲起来。 他掩盖住一切情绪,声音平淡:“杨寺卿说笑了。” 想起对方话中的特别之处,谢湛又状作好奇问:“那洛神着半身红衣,又是何意?” “露着胳膊,露着半截腿,可不就是半身衣裳么。”杨寺卿说道,又感概:“所以才说是见洛神了,若是人,哪有敢这般穿的。” 杨寺卿眸子一亮,又补充了细节:“对了,那洛神腿上还挂有银钏儿,说是边舞边响,极其美妙。那随侍自个也看呆了,说跟庙中供奉的洛神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湛面色一沉。 方才他还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她,听得杨寺卿后面的话,他现在实敢确定,那跳舞的,就是扶萱! 他是说,平素最爱穿红衣的人,昨夜偏偏改了性子,换起来一身淡青色,想必那衣裳都不是她的,而是那素来淡雅的张家女郎的。 穿成那般露骨跳舞,当真没人敢么?她那性子,可不就是敢! 他踹门进去后,扶家男郎斥她不跳舞便放手,她那时正提着裙摆,她放手的动作虽快,裙裾下的细节他仍是看到了的——赤足之上,脚裸处,雪白的肌肤上,分明有一圈勒出来的红痕。 种种迹象皆表明,昨夜那“洛神”不是旁人,就是扶萱。 她可真是…… 先前问他赠画,她还说作舞与他换,而后呢?至今没见过个影子。 现下倒好! 全给那余浩看了。 这般行事,可不就是一丝一毫都没顾个自我形象,也不顾他谢家妇应有的体统规矩么? 谢湛一口气哽在心口。 折扇在他手中“咔咔”响了响,不看也能猜到,那玉质扇骨定然碎成了渣。 见谢湛脸色突地不霁,杨寺卿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仔细想想,谢湛当初曾上禀,要纠正那“只看文书,不顾事实”的律法错误,且经他同意已经上奏圣上那头,只等新修律法生效,联想到余浩现下的遭遇,他便自以为,是余浩还没受到新修律法应有的裁罚,就把自个作废了,这谢少卿对此心有不甘。 故而,他安慰道:“谢少卿也无需在意,这余三郎是早该伏法了,前有奸污民女、戕害人命,后有聚众滋事。不过是借了家族庇护,多苟了两月。虽然不是按律罚的,这说到底啊,还是被天收了不是,无论过程如何,也叫恶有恶报嘛。” 不安慰还好,这一安慰,谢湛更是哽咽难言了。 这“恶有恶报”委实是点在了他的痛穴上。 那回,扶萱说恶有恶报时,他便提醒过她莫作违法之事,如今想来,她当真是,从未将他的话置于心上。 分明他已经抵住重重世家施来的压力,设法改了律法,就等朝廷颁布新律,而后该伏罪的余浩便可被他轻易收监。她可倒好,灈然将他的提醒抛却到了九霄云外,自顾自去找他报仇去了。 昨夜他尚且认为,她使些计策也无甚要紧,反正余浩也是罪有应得。 可今日,得知她的方式,竟是在那劳什子余浩面前衣不蔽体,且还扭动勾引他的舞姿,一股无名火便直冲着脑门,直将他的太阳穴冲地突突乱跳,将他心中平素的沉静击地一丝不剩。 谢湛颇有立时冲到扶家,质问扶萱的冲动。 可看到眼前唇瓣上下开阖、却似乎没有声音传出的上峰,思及自个还在值,终是将反常的情绪按捺了下来。 杨寺卿看他脸色难堪,又关怀了一通,皆被谢湛昨夜没歇好为理由敷衍了过去。 谢湛手扶额头,闭目缓了许久,才将自己恢复成一副无波无澜的样子。 ** 傍晚下值,谢湛满身疲惫。 他的脚步刚踏出大理寺大门,石清便一身兴奋劲儿,“刷”地冲到了他身前。 只见那两只牛目似的圆眼亮地吓人,谢湛没好气地问:“何事?” 石清沉浸在邀功的喜悦里,嘿嘿笑了几声,回答道:“公子的画作我已经装裱好,且给准夫人送过去了。” 谢湛闻言烦躁地扯了扯领口。 呵,早知今日,就该留个几日,怎就急急躁躁地派石清尽快巴巴献殷勤去了。 石清不知谢湛已生出悔意来,兴高采烈地继续回禀道:“准夫人说了,多谢公子的赠礼,待公子生辰时,会给你回个大礼。” 谢湛不禁嗤笑一声。 回礼? 也给他跳个舞么? 猛然意识到自己脑子在幻想扶萱跳舞的模样,谢湛拉下了脸,瞪着兴奋的石清:“事情办妥就成,你最近话怎越发多了。” 石清愕然僵住脸上的得意,浑然不知哪句话讲得多了。他不过是转述了扶女郎的话而已。 谢湛越过石清,抬步往马车走,刚走两步,石清却又不识趣地开口喊他。 “公子,还有件事。” 谢湛终究耐心耗尽,怒问:“你不能一次讲完?” 终于发现了,这上值和下值,自家公子是截然不同的心情,石清艰涩地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答道:“是王少夫人今日又进了书房。” “她又去作甚?” “上回从你这取的画,她说补完了,需要加盖你的印章。” 自小起,长姐便督促他好学上进,与他共同作过不少诗画。成年后,即使谢心姚出嫁,她的这个习惯仍旧未变。 谢湛看来,长姐还依旧喜欢与他合作的原因,一是王谢两家同在乌衣巷,住地近,她回谢家便利;二是,那位姐夫的爱好与长姐天差地别,不喜吟诗作画不说,甚至在那求仙问道上,愈发地感兴趣。 长姐才华出众,品味高雅,时而与她对谈切磋,也可互相精进才学,谢湛并不反感。 是以,谢湛并不在意谢心姚取了他的私章加印。 他无所谓地道:“知晓了。” ※※※※※※※※※※※※※※※※※※※※ 作家的话 此刻的谢湛还不知道,自个脑门上刻了明晃晃的“嫉妒”两个大字。也不知道被人坑了。与扶萱掰的那天越来越近。
第42章 第062章 远麓书院 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重。 这日,晨光熹微,万物伊始。 扶萱睡眼惺忪地跟着扶谦出了门。 马车行驶在去往远麓书院的路上,扶谦问:“整五日了,看你这番模样,仍旧是没习惯早起,当真不放弃么?” 扶萱捂嘴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地翁声道:“谦哥哥,你先前不是给我讲过么,蚍蜉撼不动大树,但蚁穴可溃千里之堤啊。我做个蝼蚁,同你都还没挖几回穴,这就放弃,也太早了罢。” 扶谦哑声一笑,“我说你怎是起不来还偏要跟我去,倒是忘了,你是个目光如炬的,知道阿父立这私学的缘由。” 扶萱朝他呲牙一笑,“伯父总是念叨‘这大梁,究竟何时才可真正朗朗乾坤、海晏河清?’,我听的多了,自然明白了。” 要说行武出身的扶以问为何设个书院,原因自然也离不开朝堂。 大梁国这个朝代仍旧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选官主要依靠家世背景。 世家望族并不愿意自己的权利被他人分割,为了维护家族的地位和繁荣,制衡皇权,打击下族便尤为坚决。 他们十分重视家族教育,兴办家学,兴办家塾,儒学、玄学、佛教、道教、文史、艺术等丰富的教学内容不一而足。可这些家塾教学的对象,从来也只限在家族内部。 大梁朝廷建了官邸学——太学和国学,但亦是无一例外的,被士族霸占,寒门庶族鲜少有入学条件,要想在才学方面有所建树,不过是水中捞月。 而对于身无官职的白丁,还有那些为奴为仆的人,能识得字,便更是天方夜谭了。 再这般下去,世家望族只会愈加强大,与之此消彼长的皇权,则无疑,会愈发薄弱。 臣强主弱,只会加深内耗,并不利于一国长治久安。 大梁北部有大周国、西部有南越国,此二国曾占大梁不少疆域。至今对大梁仍旧虎视眈眈,正盼着大梁乱起来,且越乱越好,以便他们能趁人之危。 断然不可增加内忧,引来外患。 如今,扶以问因军功得了先帝以及新帝穆安帝重视,跃升到一品太尉,手中有权,且有了钱财,便誓要将这不正风气改它一改。 是以,继整顿户籍政策之后,他当朝又提出要太学和国学广开贤路,给士族子弟以外的人学习的机会,力图普及教育。 不无意外的,得到了世家为主力的朝臣极力反对,穆安帝当朝否了太尉提议。 此路行不通,扶以问便退而求其次。他上奏,要求朝廷与地方共同修建乡校,在十州各地方办出学校来。 地方办学,诚然也得仰仗当地官员配合,而那些地方官,大多与世家牵连。世家有的是把握,能将他这条路给堵住,故而,便也由了扶以问操作下去。 扶以问得了圣意,这才出发去十州,准备亲自与当地州刺史们、郡守们协商此事。 同时,他还率先垂范,自备经费筹办无入学门槛的私学来。 因而,“远麓书院”便应运而生。 ** 地转天旋,万事开头难。 建康城的世家望族之人不屑于来此教学,世家之外有真正学问的人又寥寥无几,这新书院最匮缺的便是先生。 形势所迫,扶家最有才学的三郎扶谦,便挺身而出,将远麓书院主持了起来。 同时,扶以问还请来常瞿为师。 常瞿此人年过六旬,学识渊博,乃是来自西蜀旧地。 西蜀本为大梁失地,被大周强占数年,当年扶以问西征,为大梁收复了此地,且选拔贤能之士,鼓励他们随他从军、从仕。这常瞿便是为数不多的,随扶以问从西蜀到了荆州,而后又迁至建康城来的文人。 这下,教师、屋舍、学生皆有,万事俱备,远麓书院便开了学。 ** 远麓书院将将兴办,并没有几位学生,统共加一起,两只手就能数过来。 他们都来自白丁之家,几人之间年岁差异巨大,小则四五岁,大则十好几。但相通的,都是目不识丁,且对尚不了解的“学问”这件事,大多数有着浓浓的好奇心。 对他们鲜少接触的,甚至见也没见过的琴、诗、画、棋等教具,更是饶有兴趣。 这不,常瞿将将举着一幅画作出现,几人便蜂拥而上,叽叽喳喳个不停。 一位身量与常瞿齐平,眉目清秀,肤色深蜜,身着兰葛布窄袖短褐的学生上前,大胆笑问:“常讲郎,您今日拿的,又是偷偷描摹的哪位大家的东西?” 一听“偷”字,众人哄堂大笑。 这是远麓书院的常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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