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衣缓带,衣袂随风轻扬,郎君在飘飞的女郎身后抬步缓缓行来,身如松柏倚风,面如冠玉雕塑,眉目间清贵难掩,神清冷,容淡然,如皎月,似谪仙。 陈恬只远远看这位郎君第一眼,心里就空落了下去,他心有所觉:这位在扶家做客的、与扶萱一同出现的郎君,定是非一般的郎君。 到了亭中人近前,扶萱就被扶潇用洞箫敲了下头顶,“冒冒失失的,跑个甚?晚些来我们还能走了不成。那是谁?” 前脚分明还在气他威胁,但扶潇这一问,扶萱心中那拥有了个宝物般的欣喜就藏不住,她红了下面颊,扭捏作态道:“唔……就是一个救了我的郎君,在我们家养着病,家里人都认识了,就潇哥哥你还没见过。” “是么。”扶潇又敲了下扶萱的头,“你脸红什么?是你看中的郎君罢?搞到手了么?” 扶萱:“……”潇哥哥总是这么直白。 虽是已将郎君搞到手,但扶萱怎可能承认?不说还有陈恬在场,就是她还在生着他的气,她也会故意反驳。 扶萱咳嗽一声提了下气,“潇哥哥莫要胡说八道,詹六郎从建康城远道而来,又是我的恩人,我尽地主之谊罢了。再说潇哥哥总说我眼光差、识人不清,容易被人蒙骗,没有潇哥哥把关,我怎可能随意与哪位陌生郎君交好嘛。” 在她身后出现的谢湛无语凝噎,转眼他就成了“陌生郎君”了。 陈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来自建康城的“詹六郎”,眼神愈发晦暗。谢六郎比画册上的形象更高邈出尘,世家准家主的底气在此,风姿如玉,才情横溢,也难怪扶萱对他另眼相看,扶潇只提了句是看中的郎君,她就欲盖弥彰地讲了一大堆话。 当真是命中注定了的,与他是敌非友。 陈恬看谢湛迤迤然行到扶萱处,与她并肩,且胳膊紧挨着扶萱的,先若无其事地朝他颔首了声“殿下”,再俯目凝视扶萱,以珠玉落盘的声音问:“萱萱,这位郎君该如何称呼?” 扶萱先是被他当着家人的面亲昵地喊她“萱萱”而惊了下瞳眸,然后佯装镇定地朝彼此介绍:“这是我的二堂哥,扶潇。潇哥哥,这就是詹公子。” 陈恬心中酸了下,面上却轻笑了声,道:“早听闻荆州郡来了几位建康城的郎君,没想到竟是有谢六郎。也难怪能引起城中如此轰动,大梁第一风华郎君,谢家准家主,果真不同凡响。” 陈恬的笑虽声小却有些沉,他也鲜少说话这般面上夸人实则语气锋利,不知端王与谢家世仇之事的扶萱茫然不已地看他,思忖着陈恬如何初见就知道谢湛的真实身份,继而又被“谢家准家主”几个字惊地心中骇然,诧异看谢湛。 扶潇对面前二位的宿仇了然于胸,暗中提眉后,端着面上的那股风流劲儿,朝谢湛颔首,而后就好整以暇看被人当面揭穿身份的他如何应对。 谢湛勾了下唇,声音很淡:“殿下过誉。” 他不做停顿,转脸凝视着扶萱,慢悠悠地补充道:“荆州郡人杰地灵,藏珠掩玉,来此一趟是我人生之幸。萱萱说是不是?” 明明还在生他的气,可喜爱他是真的。当被心爱的郎君夸她是“珠玉”,暗示遇到她是人生之幸,扶萱被他哄地欢喜,看着他俊秀的面容上的笑意,心中生甜,嘴上就软,她扭捏地捋了捋耳边碎发,却是抬着下巴得意道:“那当然。” 谢湛宠溺地看着如此上道又如此骄傲的扶萱,极轻地笑了一声。 眼不瞎的都看得出来这二人是怎么回事。 扶潇“啧”了声,问扶萱:“你的脸皮能不能再厚些?” 扶萱闻言推了扶潇一把。 扶潇本就虚虚倚着亭柱,被这冷不丁大力一推,直接往后踉跄了一步,被陈恬扯了一把才稳住身子。 陈恬面上的笑彻底没了,盯着这位谢六郎,这是初见就朝他宣示了他与扶萱非一般的关系,而扶萱却还如此配合他…… 片刻后,他压着心绪,朝扶萱道:“萱萱妹妹,我过几日便启程去建康城,你潇哥哥也随行,你可也想一并前去游玩一番?” 若是以往,有这么个绝佳的远游机会,扶萱定会连连点头要跟着去的,可今日她已知道伯父不久就会升任太尉,届时整个扶家都会搬去建康城,扶萱自然不会急在这一时,她抿了下唇,淡定地拒绝道:“我不去了。” 陈恬蹙眉不解看扶萱,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何不去?” 不料未等扶萱回复,谢湛就淡声接话道:“总有机会。” 这二位郎君明里暗里地剑拔弩张,初初见面就以扶萱为中心,扶潇完全看得出是怎么一回事。 他目光落在扶萱愈发娇美的面上,看着自家小女郎目中含情,那对所谓的“陌生郎君”配合不已甚至言听计从的态度,若有所思—— 先前扶萱肯定谢六郎那句“人生之幸”时,他就看得出二人情投意合。然有情而已,并不代表能走到一起。但当下,这句“总有机会”一出,扶潇已然八分肯定,这是意有所指,扶萱对此丝毫不意外,这是因她会因这位郎君去建康城,很可能是嫁给他。 以扶萱的性子,绝对不会远嫁、远离扶家。 唯一的可能……全家皆会去。 扶潇能想到的,陈恬岂能想不到?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感想。 穆安帝将他调回建康城他也明白只是第一步,扶家应该也会被调过去,他本也计划去了建康城后加速促成此事,却不期然从谢湛这处听出此事的苗头。 身为皇室人的对朝政的灵敏嗅觉告诉他,这意味着,扶家进建康城很有可能与谢家相关,而谢家不会无缘无故地出力气。也意味着,谢家有所图,图的……应是他口中的“珠玉”。 一时间,扶潇那“没想到你就这么快将人搞到手了”的戏谑眼神、陈恬那失落的复杂眼神、谢湛的“我说的对罢”的询问眼神,通通落在了三人的中心,扶家小女郎脸上。 扶家迁去建康城是尚未真正定下来的事,自然不好现下就宣之于众,迎着三人的目光,扶萱就轻飘飘地“嗯”了声,极快地换了别的话题,问起扶潇这两个月在军中的稀奇事,三人也默契地未再就此谈下去。 扶萱年纪轻轻却十分聪慧,话题引到了扶潇身上,另外两个郎君再不能借机争锋相对,他们旁观兄妹二人说说笑笑几句,不多久便散了。 ** 几人散了后,还没走几步,谢湛就突地趔趄了下,身形不稳地作势捂住了早康复的膝盖,有头个把月谢湛瘸腿的经验在,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扶萱就伸手捉住了他手臂,急问:“你怎么了?又痛了?” 甫一捉住人她就后悔了,他的腿有事没事她再清楚不过,这是又被他骗了! 意识到这点,扶萱脸色一变就要缩回手,谢湛却比她出手更快,直接压住了她的手背。 女郎手搭在郎君手臂上,郎君伸手覆盖上去,在身后尚未离去的亭中二位郎君看来,是二人在勾勾搭搭,而实际上,这一刻,这位捉着女郎手的郎君出口的话是冰冰冷冷的:“何时开始唤他‘端王哥哥’的?” 二人站在一篷极大极长的紫藤花长廊下,一串一串的紫藤垂挂,香气拂面,颜色清新,阳光从上而下,从藤蔓缝隙中照在地上,斑驳的影子投下来,也这样落在郎君看她的侧脸上,使他的神色有些忽暗忽明,他人气场强大,如此这般就叫人心生几分怯意。 他渐渐直起腰,下颚绷着,气势愈加冷肃,以一种不容人撒谎的强势姿态看着扶萱,却又用手捉着她的手,怕她因他的问话生了恼意,掉头跑掉。 扶萱被他突然的问题问地懵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问她唤人哥哥时她自己懂不懂情意。 分明二人方才在扶潇与陈恬跟前你来我往地配合,算是揭过了他威胁她带来的那一遭,她都消化掉了他带来的不良情绪,明白这么个心高气傲的、自小当是被别的女郎追捧的郎君的那点傲气,他要她为他守节,眼睛看过他就不能看别的郎君,其实她都能理解的,因她对他其实也抱着这样的心理。 可那个争执刚刚平复,怎当下,故态复萌又要吵架了吗? 也不知怎么的,扶萱下意识就想撒谎敷衍他,可因谢六郎眼下这幅神色太冷,她觉得自己隐藏不下去,便就缓缓道:“两年前。” 她话将这么一出,就见谢湛眼中浮现一抹冷笑,是在说她分明情窦初开还暧昧地唤人哥哥,扶萱心里慌了下,脱口而出:“我虽是唤他哥哥,但没有别的意思,就当他是哥哥而已,他同我们自小就一同长大,是我们扶家的异性兄弟。” 谢六郎脸色冷如冰霜,酸涩地道:“你敢说你不知他对你的情意?你本可以继续唤他‘殿下’,却改了口,因你觉得他不同于旁人,我说的对么?” “他是不同。”扶萱脱口而出,看谢湛突然眼中冷冽,她不觉咽了下口水,解释道:“他很小就没了父亲,家中姊妹又少,又同我们一起长大,是除了我扶家兄弟外,我最信任的人,他永远不会伤害我。” 陈恬“自小没了父亲,姊妹又少”,谢湛自然懂这是为何,这是他那叔祖父起事,将人家祖父杀了造成的后续影响。 谢湛改为牵着扶萱走,扶萱心知背后两人还看得见他俩,往外扯了下手,却被谢湛捉地更紧。他还往她手背挠了下,继而又侧脸看她,好看的眼睛朝她撩了眼。这一挠一撩是服软的意思,扶萱忍不住心生甜蜜,便就由他牵着了,既然二人真的有朝一日会成婚,她没想与他遮遮掩掩。 可谢湛并未就此放过此话题,他继续:“以你的聪慧,不可能平常察觉不到他的那份心意。你往前存着等等再看的心思,是因你整好没有及笄。但你一旦及笄可以议亲,你便会尝试与他、与别的郎君相处试试。对不对?” 分明没有在她身侧,可他抽丝剥茧般,将陈恬有关的事一五一十全数说完了,连她的所思所想都猜的丝毫不差,这个郎君真的太狡猾,太能针针见血了。 陈恬是对她有些不同,可她没及笄,这事根本没挑明,两家也算世代交好,她总归不能凭几分感觉,毫无证据地就与人生疏了罢。 扶萱嘟哝道:“那也是遇见你之前的事了嘛,刚及笄就遇见你,遇见你之后这不就没机会了,一颗心尽挂在你这里了。” 认命般的泄气语气,委委屈屈的话语,最后还讨好地夹了句表爱的话进去,让谢湛因陈恬横生的怒意散了些。 可他出口的话还是犀利的:“是不是唤人‘端王哥哥’时,还得过好处?” 扶萱:“……”他怎就抓着陈恬不放了! 她顿了顿才点头,诚实道:“得过一匹小马驹。” 谢湛冷冷一哼,“你那‘哥哥’手段倒是高明,每每骑着小马驹是不是就念着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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