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殿门大开,散骑常侍率先从殿内大步走了出来。 他一身与谢湛同品级的绛色官服,缓缓走下玉石阶,快至谢湛身前时,突然定身,抬眸,与他四目交汇。 日光从密密层层的枝叶间透射下来,地上印满铜钱大小的粼粼光斑,有一缕,不偏不倚,定格在他如冠玉的面上。 他的肤色素白,骨相生的凌厉,整个人七分深沉三分清隽,有着王侯的清贵气质,也有着久经沙场的肃杀戾气。 此人谢湛并未见过,却从他深邃的眼窝中看出了敌意。 只一瞬间,谢湛便明白了他是谁人。 同朝为官,礼节上不能敷衍,谢湛拱手,“端王殿下。” “谢少卿。” 陈恬回礼后并未抬步走,而是从上至下扫视了谢湛一番,仿佛要将他看穿。 谢湛从容回看他。 二人未再有言语,却不约而同地冷下来眸光。 一朵乌云飘来,挡住艳艳骄阳,只从罅隙中露出了一线阳光,投射在二人中间的地上,清晰明了地划分出了楚河汉界。 四周的风声吹起,参天之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极了沙场点兵时簌簌的脚步声。 长久的沉默被陈恬打破,他眼底还是冷淡无波,唇角却溢出笑来,“那日多谢谢少卿出手相救,萱萱妹妹才得以无碍,只可惜了我赠的马儿了。” 如他所料,他话落,谢湛眸中神情便变了变。陈恬紧了紧手,食指磨了磨手上的玉扳指。 同是男人,这样的话一出,二人心照不宣地全懂了意思。 此时此刻,这关于私事的话当真不合时宜,却又太合适宜。 萱萱妹妹? 多谢相救? 谢湛眸若寒冰,几分狠厉,倏尔,轻笑一声,并不接陈恬的话,而是几分自信地道:“她自会亲自来谢我。” 陈恬挑眉,唇角的笑容不变,“是么?” 他的语气玩味,俨然在说:她并不会。 谢湛不语,清清冷冷地睥睨着陈恬。 两人之间无声的剑拔弩张蔓延开来,直至跑来的内侍焦急地开口,这才停下。 “谢少卿请罢,圣上还等着您呢。” 谢湛微微点头,这才从陈恬脸上收回视线,大步往勤政殿迈去。 ** 穆安帝端坐于书案后,见谢湛朝他施礼,他抬手命他免礼。 谢湛毕恭毕敬行完礼,立于殿中。 他脊背挺直如松,自上而下有着百折不摧的气势。 穆安帝尚未开口。 这还是他登基后,首次与谢家未来家主在朝下相见。此刻他也不禁感叹:果真是一把宝剑! 沉稳内敛,气质绝然,尚未出鞘,锋芒已不可掩。 穆安帝略微皱眉,为自己的选择生出些许不安。然,选对也罢选错也罢,他现下已无旁的选择了不是。 想及此,他颇破釜沉舟地叹了口气,而后开门见山道:“谢少卿,寡人召你来,是与你未来岳丈有关。扶尚书的案子,你来办,如何?” 未来岳丈? 谢湛眼眸微动,他不是没想过穆安帝召他的目的,可这般直接明了倒使他始料未及。 将他与扶家直接关联起来,他更是没想到。 可若是圣上真将他当作扶家女婿,不是更应避讳当事人五服内亲不参与法堂之事么? 思及此,他回:“臣职责所在,定是会对大理寺案件负责。” 这个回答可以说是中规中矩,公事公办,仿佛并未因他的开口而有所改变,穆安帝心中微震。 倒是聪明。 既没有拒绝这事,又将此事的揽下缘由放在了职责上。 他继续道:“谢六郎,那便去趟豫州查查那计薄之事罢。” 谢湛犹豫道:“陛下,可计薄之事并非大理寺管辖。” 穆安帝轻笑一声,“大理寺不管,治书侍御史管不管?” 治书侍御史,即侍御史,辅佐御史中丞,监察、弹劾较高的官员,偶尔也充当奉命出使、收捕犯官的职务。 这便是,要他换个身份去豫州,以奉命出使,去监察豫州官员了。 “周六郎,此行可成?”穆安帝又问。 周阅便是侍御史其中之一。 别的人不说,以多年为友的经验,扮成周阅的话,谢湛少说也能学个七分。 原是人选都给他备好了,谢湛本也不打算拒绝,便恭敬道:“臣领命。” ** 谢湛走后,穆安帝身旁的魏公公端着一杯安神茶走进殿内。 他佝偻着背,微颤着手将茶递到案上,语重心长道:“陛下,歇息片刻罢,您整一宿没歇,这龙体怎能这般熬着啊,先帝若是知晓,不知得多么心痛。” 魏公公曾是先帝的内侍,看着穆安帝长大,也是穆安帝看着变老的老人。 一见到他,穆安帝仿若回到当初幼时,那个被父王谆谆教诲“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储君。 被魏公公这一唠叨,穆安帝放下手中狼毫,身子往后仰了仰。 他指着桌案上的一摞折子,笑道:“寡人若去歇息,这些,魏公公,你来?” 魏公公连连摆手,“陛下,您别开老奴的玩笑,这哪使得?这哪使得!” 穆安帝哈哈大笑几声,“玩笑罢了。几十年了,你怎么一点没变?还是这般谨小慎微!” 见穆安帝和颜悦色,脸色也比上朝前好了许多,魏公公大着胆子回道:“要说谨小慎微,老奴可远远比不上先帝啊。当年,先帝好不容易挖掘到的能人,也是殚精竭虑,藏了那般久,哎……” “你知晓了?”穆安帝问。 魏公公叹气点头,“南郡公这番故去,陛下能用的能人可就又少了。” 穆安帝呷了口茶,揉了揉眉心,“连你都知晓的道理,谁人不知?是寡人大意了,不该让他出这建康城。” 魏公公绕到他身后,伸手替他按起太阳穴,宽慰道:“陛下,猎人打了雄狮,难道该怪雄狮生在苍山吗?” 穆安帝苦笑一声,“半载而已啊。”那些人就等不及了。 ** 从皇宫内出来,谢湛的脸就似焠了冰。 他在马车旁足足站了两刻钟,才掀眸看向石清。 呵,他是说,为何一进门圣上便直接明了,将他与扶家直接关联在一起,原是端王在那处吹了风,圣人这才将此作为笼络他的手段。 他退亲的事,别人不知真假,这常与扶家走动的端王岂能不知?这消息本就是扶家放出去的。 怎的? 一边嘲讽他,扶萱对退亲毫不在意,一边还利用圣上不知实情,将他当作替扶家劳心劳力的工具? 当真是如意算盘打地溜,好一招将计就计! 见自家公子面色难堪,石清思忖着问:“公子可是要去滨江楼?”往常若有不悦,公子便是去滨江楼临江对饮。 谢湛闭目,吐了一口胸中闷气,几分自嘲地笑了笑。 半晌后,他回:“不了,去西郊马场。” 石清疑惑不解地看他。 突然去那马场作甚? “挑匹白马。” ※※※※※※※※※※※※※※※※※※※※ 作家的话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论做什么事,事先有准备,就能得到成功,不然就会失败。
第70章 第030章 都能入眼 扶家变了天。 待扶萱再次醒来,扶府上下已挂满白布白花,树上蝉鸣不休,愈发衬托出整个府邸静成一个死潭。 她撑着身子,由婢女换上孝服,去了灵堂。 除了仍未醒转的扶潇,扶家的男郎们全数跪在棺椁之前。嘉阳长公主神色凄哀,坐在不远的圈椅中,身旁,扶萱的母亲黄氏拉着她的手,低声安慰。 院门处,扶家大郎扶越正与掌管死丧赠赐的祠部尚书交谈。 扶太尉位列九卿,又被封公,突然病故,丧葬上,穆安帝旨意是厚葬,由祠部全权操办。 随厚葬旨意一并前来的,还有“扶家男郎不得出扶府一步”的禁足旨意。 这便是,停职待查的意思。 扶萱跪到了扶炫身旁。 扶炫抬起黑亮的眸子看了她一眼,扶萱回看回去,从交汇的眼神中,品出了对方的意思—— 有仇必报。 扶萱跪下后,二人面上表情如出一辙,死咬嘴唇,不出一声。 时隔大半年,扶炫这个他一心牵挂的小儿子,按他的书信进了这建康城,哪知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扶以问便已撒手人寰。 他所心心念念要建起的遍布大梁的学院,终究也未完成。扶谦这一被禁足,甚至连已有的远麓书院也无法继续维系。 还有别的,那些他还未来得及看到的海晏河清,大梁盛世…… 天,并不遂人愿。 扶萱抬头看了一眼灵位,眼中决然。 ** 谢湛去豫州的日子定在了六月二十八。 因是借的周阅身份,临行前,他还特意去了趟周府,朝他的好友取了取经。可清冷的谢六郎听得风流的周阅的那些建议后,眉头锁地就更深了。 别的尚且都能学地像,可那花娘不离身的性子,他又要如何学? 最后,他一咬牙,干脆派石清去百花楼,包了个清倌儿花魁,用于随行遮掩。 有时候不得不说,有些东西就是命定。 他刚从周府出来不久,路过同一条巷子的张府,甫一掀开马车帘子瞧瞧外头,便见到一袭素衣的女郎站在张府府门外,朝里翘首而望。 光从那细长的脖子和粗细有致的后背,他便猜出了此人是谁。 霎时,像做了坏事恰遇大人的孩童般,他眸中一慌,撩起帘子的折扇猛地撤回,吓地心脏骤然极速地奔了几奔。 待回神过来这极幼稚的动作,谢湛嗤笑一声。 犯得着么? 跟她有何干系? 至于那人,车内的他见到了,车外的石清自然也通过她的马车认出来了。 自家公子的那点儿心思,石清到底还是懂几分,想着前几日马没挑着,公子又远行在即,未等里头的人开口,他便自作主张扯住了马匹的缰绳。 马车停下几息,里头的人才辨不出情绪地来了句:“你作甚?” 石清诚实答:“公子,扶女郎在此。” 谢湛不再作声,并不催促石清走,一时却也未现身。 她既然找人,便等她讲完。 少时,张瑶出现,扶萱接过她手中的东西,递出了自个给她的,又与她叙话了一番,张瑶这才往她身后努了努嘴,“萱萱,是谢六郎的马车。” 扶萱诧异回头,并未看到谢湛。 车辕上的石清见她转头,礼貌颔首,而后往身后方向道:“扶女郎见到我们了。” 扶萱回头与张瑶告别,一时两人都红了眼眶,“瑶瑶,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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