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官家从先帝伪造天书事件中学到了什么教训,那就是最终什么也没学到。 沈括想着客星出现以来的种种怪事,不知不觉走到大相国寺前。这里倒是还很热闹,虽然最近又有异象和奇案,都说大宋又又又要亡了。但是开封城里百姓也都疲了,倒是没有大量逃跑。眼看着这集市生意不行。 沈括一抬头,就看到前面熟悉的猪头肉幌子在风中飘摇,他心中一凛,难道怀良师傅回来了? 他赶紧抢步到店门口,却看到灶台边坐着的是另一位瘦小的和尚。小乙倒是在,他一眼看到了沈括。 小乙赶紧唱了肥喏出来作揖:“公子得空,还来这里坐坐?” “哦,我看到这里打出了幌子,还以为怀良师傅回来了。”他叹息一声,转而又问:“怀良师傅可有消息来?” “哪儿有消息?我也不会写字,师傅便是想我也不会给我写信。” “哎……”沈括叹息一声,“小乙哥为何又回来了?” “这大相国寺又找了位师傅开张,没人会店里应酬,于是便着人去乡间找我。我种田手艺也荒疏了,只会在这里招呼,于是便回来了。只是这里生意远不如以前。那新来师傅手艺也远不如怀良师傅。”小乙压低声音说。 “看来,我也是空欢喜一场。只道怀良师傅回来,正有好多难题要请教。然而……” “难题?就是这东面白昼里也能看到的那颗星星惹出了事?” “是啊。可惜师傅不在。最近也有些关联案子想讨教。” “嗨,无非星河外不相干的星辰,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前的光芒,以公子才智,必然能破解。” “但愿吧。” “公子,您看里面又有客人了,我先忙去。” “你忙你的。” 沈括出来自顾自返回,心里想着怀良若在该多好,猛然间停住脚步。他突然想起刚才小乙说起自己不识字,然而后来又说那客星无非是星河外不相干的星辰,又说不知何年何月前的光芒。这些话,不像是不识字的人会说出来的。 “难道这小乙偷摸去了河北天宁寺?然而不可能啊。” 他旋即返回,远远看着那小乙忙里忙外。他突然猜到,怀良极可能是回来了,若不然,小乙说不出刚才那番话。然而他大概是嘱咐这小乙不要告诉自己? 他也不想逼问小乙,只是远远等着。等过了酉时,店铺还未打烊。那小乙先行辞别灶上师傅,大概要赶城门未关出城,临走还却带着一包猪肉离开。沈括记得小乙上次离城走的是西门,这次却去北面,看来大大的蹊跷。于是他在后面偷偷跟着。 那小乙出了北城门,直奔大相国寺在城外别院,实际上只是一片菜地,专门给寺里送蔬菜。他数月前爬过附近望火楼,所以对城北地形十分清楚。 却见小乙直接进了那菜园子破围墙。此刻天色已晚,看不清太远,但是可以看到他进了看菜园子破屋子,片刻后又出来径直向西走了。 沈括偷偷到了那破屋子边上向里看,却见桌子上放着猪肉和酒壶,里面却没人,再绕到屋子后,远远一名高大和尚正在菜园子边上铲土。从身形看不是怀良更是何人?他想要冲进去,大喊一声师傅。然而思忖再三,却又止住了脚步。 怀良从河北回来,偷偷在这里看菜园子,显然是不想再牵扯俗世间事情。和尚本就是方外人,自己是否应该再牵连他入苦海,进尘世? 却见那怀良挖好了坑,又从边上取过一株柳树苗栽在坑里。然后一个人念念有词起来:我只将你这死敌当青苗栽下,只当了却这件仇恨。他日你长大成材,若有前世冤家将你连根拔起,也与我无关了。只是你自己前世做得孽,我也是帮你消业…… 沈括听闻他神神叨叨说话,越发不忍叫住他,于是偷偷又退了出来,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只能先回军头司,看看徐冲回来没有。
第109章 裴老板 六月十八 戌时 沈括垂头丧气离开,赶在城门关闭回到城里。 他有些魂不守舍,走在路上几次几乎撞到路人,被白了好几眼。只因为心里那档子事情压着,几乎喘不过气来。怀良回来了,但是该不该请他出来参与这件案子?这件事是不是先知会老包?若是告诉包拯,那结果是肯定的。老包大抵会亲自来请和尚出山。怀良躲到城北菜园子,也没有告诉自己回来,大概就是不想再牵扯无休无止的俗事纠缠。一连串问题萦绕着他,让他纠结不已。 然而又一个想法冒出来,如果怀良大师真的全然不关心这件案子,他为什么要回来?他的回来,和突然冒出来的客星和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就一点关系也没有? 总之,他根本无法从纷乱的思绪里整理出头绪,眼看今夜进了城,身后城门关闭也回不去了。 他也不急着去军头司,不由得四下瞎逛起来,就看到前面瓦子亮着灯火,到门口一打听,夜场说古。于是想进去听听,排遣一下烦恼。倒是不贵,因为已经开场很久,所以门口伙计只收他一半的钱。 他进去时很容易找了张靠前的桌子坐下,只因为人确实不多。很快有伙计端上茶水。他坐在那里也没心思听,只是隐约觉得前面先生好像在说大唐末年的奇闻轶事,也是都拣惊悚恐怖的说,极尽夸张之能事。 眼看有几名听众,意兴阑珊起身要走,刚进来的那位也心不在焉,低头思忖什么事情。那说古的先生倒是来了兴致。他突然一拍手上木头。吓的沈括从胡思乱想中惊醒,另外两名要走的也不由得一振,停下脚步,且听还有什么分解。 “黄巢舂人为糜,充作军粮的旧事,就此完结。诸位看官,可知那《地狱变相图》的典故?” 果然一语留住了人心,那两位要走的也又找了张空桌子坐下。 沈括也提起精神。他知道这一行说长篇大套的未必能留住人,因为那些故事大家都知道,所以有时候得加一点街谈巷议,时闻逸事。这要聊《地狱变相图》必然是结合了当下时事了。 “呵呵呵,诸位也都知道那宫墙上渗血的地狱变相图。然而未必知道为何是这幅图?” 先生念着胡须看下面听众反应。察觉到所有人兴致被勾住了。 “这幅画,乃是当年吴道子所绘,然而他又是如何见到地狱,能绘出那样栩栩如生的地狱场面?” “请诸位赏下几个子儿,且听先生下文。” 边上伙计嬉皮笑脸拖着个盘子出来,走过每张桌子。沈括被迫又摸出几个铜钱丢进去。其实这个故事他知道,但是不丢几枚钱实在不好意思。先生听着铜钱先生,脸上有了笑容。 “只说当年吴道子,被长安长乐坊赵景公寺重金相邀,为一块壁画绘制一幅地狱图专为警告世人不可作恶,然而他也苦无半点下笔之法,诸位请想,谁又见过真实地狱?” 听众们纷纷点头。沈括只是好奇,他刚才提了一个问题——为何宫里会有这幅图?且看他怎么绕到正题上。 “然而几天过去,吴道子无法想象地狱模样,依旧是白壁粉墙。那寺庙里住持也等不得,便请来一位年轻画师皇甫轸来接替吴道子绘制此画。那吴道子向来嫉恨皇甫轸才华,怕这么一来,自己画圣地位不保,便雇了几名凶顽,将那皇甫轸杀死。当夜,吴道子自觉没了对手,便坦然入睡。谁成想,梦中坠入无间地狱。亲眼见识了那地狱中种种骇人鬼怪和惩罚罪人的手段。比如将那生前做恶的,活生生投入煮沸的油锅……捞出时已然是炙猪首的样子。只问你们怕不怕?” 听书众人纷纷点头表示怕了。 “吴道子惊惧醒来,就连夜在那寺庙白墙上绘制了这幅可怕的地狱图。果然第二天众人入寺后见到,无不惊恐于如此光怪可怖,惨绝人寰的地狱,都追问吴道子如何绘制出着从未有人见识过的场面。吴道子只说,此事乃是梦中亲见,恐怕死后也难逃这一场地狱刑法。只得将其画出,用来惊醒世人,也许还能抵罪消业。” “先生,却为何宫中也显露这幅《地狱变相图》?”终于有个不识相的听众问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沈括也想知道。 “呵呵呵呵……此事不可深说,若这里有皇城司,开封府的,便要一根铁链将我绑走,难免诸位也受些牵连。” “嗨,如今那些坐探差人,自有天大的案子要忙,哪儿有闲情来听说古?先生只管说,我等听了也不说。” 又有人起哄不怕事大。 “好好好,我只道一个字,便是业。想我大宋一朝基业,若细算,也是从孤儿寡母那里来的。故而,自太宗始,便是不断地业力循环。然而气运在时自不怕那些花妖、火犬、妖童、帽妖,自有那天书还在。但是如今,客星临空,日月同天,即便是那天书也压不住了。可知昨夜,宫里左承天祥符门上,承接天书的龙也死了?” “是啊,前几月,我就在城里见到那些傀儡在天上飞来飞去,就觉得国之将亡妖孽横生了。”又一个不懂事儿的,在下面胡言。 “且住且住,客官需要提及那些话,我们只论气运和业力,可说妖孽,不可提亡国。” 台下众人会心一笑,都露出一副懂的都懂的样子。 沈括从瓦子里出来,已然深夜,街上没什么人了。他依旧心事重重。蛊惑人心一定是弥勒教重点研究的方向,他们的每一步都是这么来的。人心的弱点就在于,最信暗示。 所以,即便是假作谶语也没有平铺直叙,都是暗示。果然墙壁上的《地狱变相图》是有用意的。他原先还不觉得这一招高明,今天那说古先生一点拨,终于想穿这一层。无非还是暗喻赵家得国不正,所以业力使然,报应要来了。说穿了还是那一套。年初时,借着谶语发难,现在则利用客星来惹事,落笔都是在人心上。 到了军头司,里面果然亮着灯。他进大堂时,老包正在伏案写劄子,见他深夜进来便招呼坐下。 “存中,你没去杨春官处?” “我……我因为有些事情,便没去那里。” 抱枕听他吞吞吐吐,似乎有事。 “存中,你有事尽管说。” “我……” 他还在犹豫,身后有人进来,两人一起回头看,竟然是徐冲。 “徐节级,今天一日都没见到。不知去何处了?”老包问,语气略有些不满。 “相公,在下先请罪。” 徐冲突然双膝跪下。倒是把这里两人都吓了一跳。包拯一愣神,也就不再追问沈括了。 “你有何罪,速速讲来?” “在下早上在敛尸房见了那尸首身上藏着的面具,认出是狄相公的。就知道有人要攀扯狄枢相大人,我只怕枢相大人被贼人陷害而不知实情,便自作主张去了那大相国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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