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后,徐冲拜谢回军头司,沈括则沐浴更衣,在客房里休息。 他一时也难以入眠,就坐在床上翻看那十句的谶语,但是满脑子总是各种事情翻腾,起初是模糊的帽妖和骷髅,然后便是小苹小鸟依人蜷缩在自己胸口,他试了几次,始终无法这一幕赶出大脑。就这么与自己的心魔僵持了一会儿,终于难敌困意睡去了。 二月初四 卯时。 一大早,沈括先骑驴去了汴河几处渡口找当日的客船,可恨没有找到,丢失了行李和盘缠倒是小事,只是自己的图章也一并丢了。只能先回杨府。 徐冲来的很早,来接沈括去军头司见包拯。 杨惟德自己便不去了,他最近与那不通人情的老包闹得有些脸面上不好看,也学文彦博称病神隐。但是只让沈括一人去,又有些担心,于是临出门提醒沈括,包龙图各色、尖刻,极难伺候,务必表面上维持些和气。沈括一口答应下来,骑驴与徐冲一起走。老杨在门口站立,看着他们远离心里有些忐忑;沈括答应的太过轻巧,他大概没意识到,作为自己的学生,一定会遭到先入为主的偏见和质疑,想来还有很多苦头要吃。 两人从城外绕行人少的北门,这样可以避开熙熙攘攘的城内道路,更快些,当然也是为了避人耳目。 两人策马(驴)并走,一路聊着案情,讲解各个案发地点。 徐冲到过所有现场,有一些还是第一时间到的,所知很多。单雄信墓的现场因为处在城东北角,原本冷清地方,所以还能保留。城南杀猪巷的现场已然不存,因为每天上千头的活猪从汴河上岸,挤成一团被赶到巷子里,如此川流不息的地方,自然没办法保存住什么。至于雍丘县崩裂的社稷坛,也是什么也没找到,但也未被破坏,倒是可以去看一看。 他罗列的现场里并不包含皇宫里的御花园,这倒是可以理解,大内禁宫哪儿那么容易进去? 到了西华门军头司衙门口,沈括也没料到竟然是如此寒酸的冷衙门。门口拴着几匹马里面传来阵阵狗吠。 两人下了坐骑,便看到大院里几条狗正追逐,院墙上停着一只狸猫在打瞌睡,几名军士正用锄头翻土。这里似乎更像是一处农村大院而非官府威衙门。 “徐兄,这些狗是……” “哦,前些天用来吃猪下水的,大人怀疑杀猪巷整笼死的猪是吃了毒药,抓些野狗来试,却不见死的。现在这些狗赶也不走,只好留在此地看门。” “哦。” “看那里松夯土的,是从雍丘社稷坛取来的土,想要找到其中怪异之处。” “想要找到何种怪异?” “包大人想找出为何那日土坛会摇晃。” “可有收获?” “每日开城门,都从那土坛云几十筐土查验,还不是一样的土,未发现异样。” 两人走进内堂,一只鸡咯咯咯地从门槛里跳出来。 沈括又是一愣。 “哦,是养来检测那日猪食的。”徐冲笑道。 “不能用狗试?” “那杀猪巷的奸商喂的全是糠,狗不吃。只能用鸡。” “可查出什么?” “养了十只母鸡,每天能收七八枚鸡卵,却不见一只死的。” 继续往里走,却见大堂前有一块石碑,上面字看不清了。 沈括疑惑看向石碑。 “哦,此处原是前朝国子监前门,有这么块下马碑,后来弃用了,就改成了这军头司这么个无甚重要的衙门。大人在里面等,我们进去吧。” 两人赶紧迈步进去。 却见桌案后面,包拯真撑着头看一张纸。微微抬眼看了一眼沈括,也不起身也不说话,继续低头看那张纸。 “大人,这位就是杨少卿保举的海州主簿沈括。”徐冲道。 包拯将手上纸敲到桌子上:“好你个沈括,前番去书,催你二月初二前进京,虽未点明圣命也是提到文相急盼,也该知道分寸,竟然还是误了期限。” 沈括赶紧跪倒:“大人,只因路途太远,又加上途中一些变故,未能及时赶到,万死。” “变故?什么样变故?” “同船一寡居女子被夫家追杀,要以不贞罪名将其沉塘溺死。小人出手相救,结果耽误了行程。” “可救到那寡妇?”包拯问。 “救到了。” 没人看得清包拯黑脸上神色变化,但是他的声音却舒缓下来: “真若如此,倒也可抵失期之过。你先起来。徐冲与我言:你们已经去过单雄信墓?” “是。” “其余几件案子可曾了解?” “也听杨大人与徐节级讲过。” “可有什么见解?” “禀大人。我听了些证言,觉得此事颇为蹊跷。” “如何蹊跷。” “帽妖第一次出现在单雄信墓,乃是正月初八,为上弦月,月色暗弱,加上帽妖现时,乌云遮蔽,不见月色。” “又如何?” “杀猪巷群猪被帽妖摄魂而死,乃是正月二十八,下弦峨眉,几无光亮。” “这个么……”包拯转过身,正对向沈括,“此事我自然也知道。” “帽妖每出,必选无月之时,多半有些缘故。” 包拯起身,捻胡须在自己桌案后面来回走了几步,“汝师杨惟德也提过,他言说,选云稠之时是因为,凡阴魂之类出没须避三光,不然易为先天罡气所压制?” “罡气之说,或有其奥理。然而我却认为,不可探究根本。玄之又玄的事情,不可为证据。我所设想的原因更简单些。” “请讲。”包拯急切道。 “选无月之时,乃是为了防止月光下牵引之线暴露。” 包拯绕过桌案,到了沈括近前:“说详细些。” “还未曾去杀猪巷问过证人,不敢下断言,然而我却觉得,腾空之物如孔明灯,只可飞升,或随风偏移,不可按预设方位挪动。帽妖停留空中不升不降,还能遁走,必有原因。榆林街目击者它径直向大内方向去;杀猪巷众人也说它径直飞过矮墙,为何都是径直?能想到唯一合乎道理的解释,就是有极细的丝线牵引。丝线表面涂黑,再加上所选时机无月色,故而不容易看到。” “嗯,确实也是我推测的方向,只是想的不如你深。沈括,你与杨少卿虽为师徒,却更近事理,而不似他那般故弄玄虚。你也不必急着下结论,这些天,先由徐冲带你各处现场看看。还有,帽妖在本朝也非第一次出现,三十年前先帝在位时既有先例。记载都在司天监,你可找杨少卿找些看。” “是!” “大人。”徐冲说道,“昨夜,沈公子与小人去了榆林街现场,沈大人似还有了些见解。” “什么样见解速速说来听听。” “大人,我想演示一二,可否借几样东西?” “哪几样东西?” “藤角纸,鱼胶,细线、解衣刀即可。” “有纸张,不用笔墨?” “不用,藤角纸硬,正好用来叠那骷髅。” 老包一挥手,让旁边人去筹备,只一会儿都高齐全了。沈括便坐在那里,用刀裁纸,然后剪贴折叠一番,竟然做出一副略小于真人的骷髅,手脚还能动,竟然十分逼真。然后他脱下自己衣服给他披上。他带着纸骷髅到了外面石碑前。包拯和徐冲也紧跟出去。 “大人请看,若这骷髅在石碑前,而有人躲藏在石碑后……” 他一转身自己隐到石碑后。 “待云雾蒸腾起……” 老包就看到那纸骷髅嗖的一下被拽到石碑后,不见了。他已然领会了沈括的心思,不由得捻须微笑。 “嗯,果然是这样的伎俩。” “却还不敢说。”沈括从石碑后站起,“只是能有阐释一些疑问。” “颇有巧思。老夫只当是有人躲在枣树上,然而树上无遮挡,站立一人如何不被看到,若在石碑后却问题立解了。你为何会想到这一层?” “只因我想,那骷髅必然是假,那又是谁念了那首谶诗?左近有人早被看到了,则只能是躲在石碑后。而那帽妖必是轻飘上升之物,不可负重,那骷髅身形近人必载不得,只能使个障眼法藏匿起来。” “然而,砂珠巷那屠夫们看到的,却是帽妖腾于空中,却隐约看到其上端坐着骷髅妖人。” “想来是极轻薄之物所作假物,然而单雄信墓前那具骷髅,披外衣而不倒,还要在众人眼前表演傀儡戏,所用材质轻薄极易被看穿,厚重了则不可能飞腾而起。我用的滕角纸乃是浙江山中老藤所制,已然厚重才可支撑这外衣,但若要表演牵线傀儡,还是嫌软了,所以我以为当日众人在几步外看的真真切切的,多半是一具真骷髅,只是后面藏着人摆布而已。” “有些道理啊。好好,你来的好啊。” “只是如何飞升,如何有雾,还参不透。” “这些么不必着急。我看你颇有见识,宫中御花园也须去一次,或许能勘察出些不同。我前几日与那押班石先生商榷此事,先将入宫腰牌给你。但是如今大内管的甚严,吏部或杨少卿处,必有你以往信笺劄子上的印章,须与你携带印鉴相合才能进宫。可带着那枚印?” “大人,这件事倒是麻烦。我那几枚章都遗失在路上了。” “还是因为救那寡妇?” “正是。” “这可麻烦了,皇城司都总管张茂则,也是死板之人,你第一次入宫必然要核对印章,内中缘由,又不可与太多人明说。” “大人,这有何难?岂不能便宜行事?”一边站立的徐冲笑道。 “如何便宜行事。” “大相国寺门外街市上,有一僧人手艺二绝,其一是做的一手好猪肉,其二便是刻章可乱真。京城中有丢失印章急用的,便带着往日印戳的信去找他,半日便成了,自称做‘方便印’。” “你也胡闹,入大内岂可如此儿戏?” “大人,事急从权,既然第一次进宫须验明正身,沈公子必不是冒名顶替之人,可以先找那里僧人刻一枚,看一下就知道。” “国家法度都不存了。” 包拯含混叹息一声,大摇其头却未出言阻止,看来也只能事急从权了,于是取出腰牌分给沈括。却见腰牌上写:“凡遇直宿者,悬此腰牌出。皇城四门不用。”反过来还刻着沈括的临时身份:“翰林天文局司辰。”看起来,准备了一段时间了。 “此为临时差遣。虽是小吏,却可以修造翰林天文院在宫内浑仪名义进出大内,另有俸禄每月度支十一贯。” “遵命。”沈括接过牌子,心里长舒一口气,他现在已然到了一文不名的地步,也犹豫着没开口向杨惟德借钱。 “此物关系重大,务必藏好,不要为外人看见。我常见那些黄门,将宫内腰牌挂在外面招摇过市,唯恐盗心不生,实在是该挨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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