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以为技艺已成,便赴夜郎之地想要传授所学,不料正逢侬智高叛乱,那侬智高屡挫官军锋芒,朝廷便派来这位狄青狄大人。狄大人倒是用兵如神,数发奇兵将叛军围困在扈州城里。当时眼看城破难免要生灵涂炭,我便去往军前,自荐说降反叛,以求战事速止少杀少死。这些追随侬智高反叛的,多是贫苦之人,若非累年饥荒也决计不会从贼;狄青表面答应,却怎奈何……” “狄青背信?” “我入城说服叛军,以为是件功德,急匆匆出城回复狄青。却怎料他假意允降,诈开城门后,伏兵杀进城里将数万叛军全数斩杀。如此还不肯饶恕,又将上万颗人头堆成京观,以示赫赫武功。” 沈括与小乙两人也是闻者变色,谁料想这枢密使大人竟如此残暴。 “我再入其幕府劝其拆掉京观,速速掩埋尸首,以免疾疫流传,他哪里肯听,只笑我区区的和尚不曾见过大世面。”怀良狠狠摔下酒杯。 “后来又如何?”小乙追问道。 “然而从那日起,狄青大人便常做噩梦,梦见地狱门开,恶鬼群出要拿他去,他想跑却被恶鬼抓伤后背。梦醒后,他便四处找请人解梦,最后又将我找去。他将梦境告诉我听,我便劝他亲近我佛才能了却心魔,拆掉京观就可消解业障。他却只听了前半句。从此将行辕设在寺庙边才能安心,然而杀心却从未消解。他领兵继续穷追侬智高斩其全家连七十岁老母也不放过,兵峰直追到大理境,逼迫那段氏交出侬智高的人头才罢。他回京后,高官得坐无限荣宠,然而后背却生出背痈毒疮来,正是那日梦中被恶鬼抓伤的地方,于是更加恐惧。别人不知他偌大的枢密使,为何霸占大相国寺寺产,我却知道他是心魔未消……” 怀良说完大摇其头却发现酒葫芦里没酒了,于是将酒葫芦丢给专心听故事的小乙,小乙识趣边出去打酒了。 “我在扈州游方时当地人都恨狄大人,背后说他乃是火狱恶犬投胎。我看有理,他虽是武功卓绝却难通教化。朝廷让他平息民乱,他却不知道民乱根本在于苛政与饥荒,只道杀戮压服。我劝他亲近我佛,却不知道敬佛在心、在行、在信,绝不在强占寺庙。如今躲在大相国寺前殿,实则只因害怕恶鬼拿他,哎……” 怀良叹息摇头。 “师傅,您这些年还有如此遭遇。我每每想起当年您在江边时万众敬仰时的样子……”沈括叹息一声道。 “过去不必说了,那个怀丙已然不在了。我年轻时轻佻狷狂,每每立大志、发宏愿,狂言要参透世间运行之道,以扶助万民保我大宋,却不知道,这样的理想何等可笑。” 怀良苦笑摇头。 “所以,师傅您回东京后就一直卖猪头肉?” “哎,你可知,每当我心灰意冷之时,还有谁能安抚我?” “是世外的高人?” “不是人,却是这猪头。”他看向案板上的猪头。 “这……” “每每深夜我一人苦叹独酌之时,看到案板上含笑的猪头,便觉得它在笑我痴傻,笑我着了相。它是如此平和与淡然,我便觉得它是懂得我的知己……” “师傅……”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了却生与死,四大皆可空。” 怀良的话开始变得怪异,也许是喝多了,也许传言的疯病也并非只是传言。
第19章 驸马 二月初四 未时 沈括与故人怀丙对坐慨叹,半晌竟无话。 外面有一人急匆匆走来。 “怀良师傅,且放下杯,我正有急事找你,有个戳子等着您加急……” 来人中等身材,长得肥大白净,衣着阔绰体面,看上去非富即贵。 “裴大郎您卖出的假画又是被人看出破绽来了?” “大师傅又说笑,假不假,买家自然都是知道的,只是……”那富商摸样的赶紧过来,看到沈括还陪笑点了点头,“只是这回碰见个难缠的硬点子故意刁难?” “这次又怎么刁难你了。你的伙计没用扫帚把他轰出去?”怀良醉眼迷离道。 “这次轰不得了,是个有些来路的。” “有来路?何等来路能高得过裴大郎手眼的?” “不说笑,却是个有不好惹的夯货。” “哪幅假画被看破了啊?” “还不是那幅李后主的《千里河山图》,分明卖出去银货两讫,谁知那买家返回,非要说不真,原价买回也不行,就是想要讹我一笔。” “这种假托前人的伪作,汴京城里满大街都是,也无非妓院酒肆买去挂了附庸些风雅,有什么真不真的?” “可是我们裴记的集粹画阁毕竟有个‘比古乱真’的虚名嘛。不单说画阁,还有集萃文社、谜社、也是京城里宗亲贵胄、文人雅士多聚会的地方,招牌也还算响亮,总不能由他颠倒胡说污了名声?” 边上沈括突然想起,今天自己还有刻假章的正事儿,不过现在不急了,也是没想到传闻中作假高手正是自己心中偶像。 “就是说,那厮其实不是嫌弃你卖出那幅画不真,而是不够‘乱真’?” “正是,正是,嘿嘿,总算说明白了。” “哼,你便不说实话,我看你急匆匆来,必不是为了虚名,你一个做假画的,什么时候贪慕过虚名?” “实则是这么回事。前几日,那结巴驸马李纬不知道吃了什么闲屁,跑到我店里看上这幅画,起初爱不释手便买走了。不知什么变故,今天又返回非说不真,说他在宫里见了后主的画,画上有南唐内府的印在题拔前面。” “原来是驸马来闹事?”怀良似清醒了几分,“果然是个有些来路的。他便也是内行,自是当假画买的,如何又来闹事?你怎的说?” “此事还有些故事,我听宫里黄门说这结巴常收集些稀罕字画送进宫讨公主喜欢,得不到真迹或财力不济时也夹藏些伪作,我们画阁自然是京城里仿古第一,乱真无双。即使有些考据不周的瑕疵,公主十三四岁自然也是看不懂的。他在我这里买此类画,也不是一回。公主爱周舫他便求周舫的画,爱张萱就来买张萱的。这些前朝大家的画哪儿那么容易弄到,是真是假大家心里清楚,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好一片痴心,也是着了相。” “最近公主又爱上后主的画,他便想要未收入内府流于民间的后主书画。” “后主以词曲闻名,未听说书画专精。” “这确也让做伪有些空子,不似那些大家的画作,见过的人多,什么题拔、落款、签章、尺寸、破损都有所载,容易被看破。” “然而还是被看破了?” “公主身边确有高人啊,看出少了一枚内府印章。反正就是给了这大头结巴一个难堪。他受了气便带着人到我这里撒这邪火,说我们画阁不配称乱真二字,要拆了我家招牌。” “说的倒也没错。先拆了让他消消气,明天再装上也不迟嘛。” “嘿嘿,师傅说笑了。拆招牌的事,自不能由着他闹,当时我便说要那枚印容易,咱也不是没见过,只是怕盖上了被用心不良的拿去当真品骗别人,所以故意留白,这便是我们这行的规矩。:乱真而又不全真。” “你也真敢胡说。他又怎么说。” “那呆子一急就结巴,他说,若……若……是有就补盖上,他晚上来看……看……看时,有九分真,便算了,若没……没……没有,还是要拆我的招牌。你看看,公主还未过门,这驸马就嚣张成什么样?若不是看在他是官家外甥,非拉他去开封府,出首他个乱言谤毁之罪。” “你也知他是官家外甥?还说那些欺心的大话,如今又当如何?” “这不,来找您了吗?” “我也未见过那内府印鉴,如何替你作假?” “我带着呢。为了这口气,我托宫里人带出一本后主真本的《瑞鹤雪村图》,上面就有这方印。” 说着他鬼鬼祟祟从怀中取出一卷画来,就在桌子上展开。沈括与怀良一起观看,却是一幅山水长卷,画的是沈括熟悉的寒冬时节的江南村庄。 “这可是真品,从宫里只借出半日也欠了不少人情。” “你平日都是从宫里借出真品来作伪吧?” 怀良一边问,一边从头至尾看完全卷,未见李煜署名,只在提拔上留下钟隐笔三字,前面还有十来枚印章,其中就有集贤殿书院印这枚篆体内府章,看上去这枚印有些磨损,边角不甚清晰。 “后主山水虽不比词曲,却也不俗啊。”和尚慨叹道。 “这便是‘金图书’?” 边上沈括惊道。 “公子知道这枚印来历?”裴掌柜惊喜道。 “我为家父整理过顾闳中的笔记,故而知道一些,江南府库之中书画至多,后主常用印有‘建业文房之印’、‘内合同印’、‘集贤殿书院印’,言唯此印以黄金为之,故谓之‘金图书’。诸书画中,时有后主题跋,然而不具真名,凡留钟隐笔三字皆为真迹。此章必与钟隐笔三字同出。” 怀良低头再看,果然这枚印就在钟隐笔三字正上。 “我说这印的字体瘦削苍劲,边角凌厉,原来是枚金印。”怀良仔细观看印章。边上那位裴姓商人则观察怀良表情,心中忐忑地看着有没有门。 “我便能做这一方印,今天也来不及啊。” “不必一方玉石整印,方便印也行,能容我糊弄过那个结巴就行,我按全印付钱。” 裴掌柜说的话,沈括听不太懂了,显然是他和怀良合作的什么黑话。 “玉石太润没有这么凌厉的边角……小乙,去老张那里拿一个萝卜来,脆生些少茎的。” “好嘞!” 小乙飞奔出去,怀良继续观摩那方印,然后取过笔来也不蘸墨,只在画上那枚印上比比划划。 片刻小乙取来萝卜。怀良便起身不再看那幅画,从炉灶变取过一个木盒打开了都是各种刻刀。他飞快切掉萝卜上多余部分,留下中间方芯,开始刻画。这边小乙已然开始磨墨显然对怀良的速度十分有信心。 却见怀良手上翻飞,只有片刻,那枚萝卜章便刻好。这边小乙墨也研成,他便蘸墨在一张废纸上按下,提起时竟然与原画上的印一般无二(至少沈括已然看不出区别了)。怀良再用一把如缝衣针般小刀在图章上细修,再试印后,边上裴掌柜长舒了一口气,显然成了。 “老裴,你可得快,免得失了水,可就走样了。” “放心吧。” 裴掌柜飞快将那卷画收进怀中,然后捧着那方萝卜印飞奔而去,在桌子上留下两吊钱。 “师傅手艺了得。”沈括得空恭维道,这确实是他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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