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看,我这外甥女毕竟乡下去过,好生有力气。”舅母啧啧称赞。 “公子,可认得去那里的路?” “我记得,沿着汴河出西水门,在出万神门就到了。杨少卿家在琼林苑边上大宅子,他家后院有观星的土台,还有炼丹的炉子,烟囱极高,一里外就能见到。”沈括把杨惟德家的环境说的清清楚楚,唯恐别人找不到似的。 “恩公慢走,可要记得来看我。” “我安顿好,自会来还这驴。” 小苹从舅母手里接过手帕擦拭眼泪。 沈括再拱手,拨转驴头向西而去,小苹引着一众勾栏倡优在后面站立,直到沈括转过巷子看不见了才回转。 沈括骑着驴,荡荡悠悠向西,他护着小苹送她到家的任务已然完成,心里却有些怅然若失。到了相国寺前,才低头看到驴鬃上插了一朵茶花,分明是刚才小苹从树上摘下插在自己头上的,不知何时留在那里。他拿起来嗅了嗅,藏进衣襟里。 一路上,到处都有路人奔走相告的,个个神情紧张却又流露出兴奋,想来是日蚀应了谶语之事吧? 他沿河到了琼林苑,发现对面一座府邸已然有人住了,他记得上次来时还紧闭着,自己还从墙头爬进去,里面空空荡荡,到处是杂草枯枝,房屋都上了锁。后来杨惟德说曾过,自从后蜀孟昶不明不白死在那里,从此便不干净。不知道现在换谁住在这里? 他到了杨惟德家门口,却见门口已然停了一匹高头大马,他知道老杨不会骑马,看来已有访客。 敲开大门,仆人进去禀告,不一会儿,杨惟德由夫人搀扶,病恹恹迎接出来。 两人已然十四年未见面,但是从未停过书信往来,还一直都以师生相称。 沈括赶紧与老师、师母见礼。见杨惟德竟然要老婆搀扶才能走路,赶紧追问缘由。 “老师可有恙?” “存中啊, 你是不知这些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总算把你盼来了,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快些进来,我再引见个人来与你见。” 杨惟德打发老婆和仆人准备饭食并将那头驴送到牲口棚加水加料,然后牵着沈括手往里走,沈括赶紧扶住老杨。 “这京城里好大祸事,你大概还不知道。” “信上写或与弥勒教散布童谣,施展妖术有关?来时路上也见行人各有异色。” “我两日未出门,外面人如何神色?” “有些怪异,似乎惊恐中又有些亢奋,如同……” “如同什么?” “如同观看隔岸失火?” “存中,你却是细致人。百姓能有观望之心,便是好事。皇上的罪己诏总算有用,如今还能维持住累卵般民心,若民心只剩恐惧,则偏信谶语之势成矣。” 两人走近花厅,却见已经有人在那里。是一名高大英挺的军官。 “这是山西潞州来的军头徐冲,徐节级,如今也在那里听调,一起查案。”杨惟德转向沈括,“这便是我提起的预见日蚀的忘年之交沈括,今日总算到了。” 两人见礼已毕。杨惟德走到八仙桌前,那里已然铺着一张纸。 “这便是徐冲抄来的罪己诏。” 沈括低头看去,却见文字: 日蚀仲春既朔,以谓正阳之损自古所忌。朕以寡暗,守兹盈成,缅念为君之难,深为置器之重,周敢怠忽,思致治平,今寻灾异之伙兴,缘政教之所起,永思厥咎,在予一人。德不能绥,理有未烛,赏罚失序,听纳不明,庶政未协于中,众冤或雍于下,有违万物之性,此皆彰肤过失,警予省修,畏天之威,果果危惧,若将陨于深谷,兹用惕于夙宵。冀召太和之气,更回亿兆之枯。恐惧乎未见,宜改皇佑六年为至和元年以四月一日为始,应天下罪于戏,抑畏于未然,庶竭黄恭,或致消腹,咨尔有众,咸体肤怀。 “老师,区区日蚀应了童谣,无非有识天相的高人在暗中作梗,官家何以至此?竟然罪己、改元?尤其这改元改的也太过急促,若改也是明年初为起始,以四月一日为始,鲜有旧例,如何这等惶恐仓促?”沈括一时不明,皇帝何以如此谦卑恐惧。 “那是因为你还未见那十句童谣。”杨惟德叹息一声,取出童谣。 三人在坐下后,夫人送进一碗面。沈括边吃,边听杨惟德讲解自正月初八白骨道人与童谣现世后,这不到一月内,十句童谣应了六句的诸般事情,听的沈括也瞠目结舌,没料到还有这样神秘诡谲的事情。如此想来路人神色并不意外,而官家惊慌失措,下罪己诏,急着改年号,大抵也是为了赶紧从噩梦中醒来。 沈括吃完第三碗面的时候,杨惟德才将事情讲完。杨惟德也暗暗察觉:沈括最近好像没吃饭了。 沈括打着饱嗝擦了擦嘴:“老师让我来,就是参与这桩疑案的调查?” “正是。如今也只有你与徐冲能解圣忧了。” “老师信中说,文相与龙图阁包学士也在钦点之列。” “文相不常问案,那包拯么虽有心,口气也大,”杨惟德冷笑一声,“却好像也是看不懂这案子,快一月,东奔西跑处处碰壁,也未能阻止谶语句句应验。” “那,案件线索可在?” “沈大人问我便知,”徐冲起身抱拳,“这一案,我自始跟随,除了去现场,也兼收录卷宗和盘问目击者,全般细节都在我胸中。” “有劳徐节级了。” “存中,为何晚了两日才到?”杨惟德问。 “学生在路上有些耽搁。” “所幸你来了,好好。”杨惟德拍了拍沈括的肩。 “老师我在来的路上还有一些意外收获。” “哦?说来听听。” “我曾在信中与老师讨教,以月相圆缺揣度地廓为圆,以及磁针所指非正北似有微差两桩事。此次来京,正好趁着运河前段南北走向测地廓。您猜如何,确实船越往北,北天星斗越高。又以汴河段东西走向测磁针偏角,果然常微偏东,不全南也。” “哎,你还在留意这些事写到你那本册子里?对了,叫……什么来着?” “《梦溪笔谈》。” “好啊。少年须有大志向。” “老师,还有一事我也曾书信询问,就是那中天北极所偏似迂东汉天文史不符,我在想,这一千年间可是岁差所致?若如此,不知日、月、太白、岁、辰、惑、镇这些周行往复的星辰有差,连中天紫薇也有微差?” “存中啊,如今火烧到后腚了,暂且不要管这些了吧?等京城这头等大事了结,我到御前请旨,让你去司天监观星台,翰林天文院,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老师恕罪,恕我未能体察轻重缓急,那,现下我该如何?” “今天已经申时,先歇会儿,夜间摆酒席与你接风,明日先去军头司拜见包龙图。那军头司便是调查所在,就看那老包的差遣了,依我看他现下也一团乱,多半会差你再去勘察现场。” “老师,时间还早,我先去那白骨妖人和帽妖第一次出现的地方看看吧?” 杨惟德其实巴不得沈括赶紧查案,于是转向徐冲,徐冲立即会意。 “杨大人,便有我带着沈公子去看看,况且童谣一出,我第一时就在那边,诸多细节也都知道。” “好,那你们先去看下。我在这里准备接风宴。徐节级也一起来罢。” “遵命。” 徐冲领着沈括到外面,有仆人牵来沈括的老驴,徐冲自上了他的大黑马,两人一同前往榆林巷。
第15章 开宝木塔 二月初三 申时 沈括与徐冲出了杨家府门,二人还不熟,正想随便找些话题攀谈两句,一眼看到对门的大宅子。 “徐节级,那边是什么人家?我记得十数年前来时,那里便是废宅。 “哈哈,沈公子有所不知,如今那里可不是废宅,已然是驸马府了。” “我记得曾经是蜀主孟昶的府邸?” “区区在下,也是年前才进京,实不知道这些旧闻,只是在杨老爷这里听说了这驸马府阴气颇重一说,以往如何全不知啊,原来还有这样缘故。” “徐节级是刚入京?” “正是,本也是经略相公抬举,让小人为潞州经略府送些腊月里孝敬进京城,也好与殿前司三衙的大人们混熟些面皮。怎料遇上这桩事。正月初八那日,我正在西华门外军头司收拾行装要回潞州,怎料被急调入西华门进大内守备。后又被那勾当皇城司张先生派去看守榆林街现场,说不许闲杂人踩坏雪地。下半夜又被押班石公公调去包龙图处听用。实在颠来倒去恍然如梦。如今每日在各位大人间传递消息,也因为做事仔细,常做些勘察和询问的事情。” “徐节级如今还需入宫值护?” “每三日便须进宫点卯,只听侍卫亲军司步帅调遣。原本,宮里宮外守备都是两司的职责,小人们在兵部听用自然进不去。然而又听说,官家觉得这案子或许还有蹊跷各中或有牵连,还是远路来的外地军汉必不涉其中。所以赏了进宫的腰牌,进出宫里当值,如今也是回不得家乡,日日在京城宮中奔波。” 两人并辔而行,一路聊着案情。但是很快沈括的驴子就跟不上徐冲的好马。这老驴好端端在吃着黑豆喘了两口气,就又被牵出来赶路,一肚子火,不肯用力跑只慢吞吞走。两人赶到东北角单雄信墓时,已然天色昏暗。 那里还有兵士守着,防范老百姓到这墓碑上剐蹭苔藓回家配药。自白骨道人坐在这块碑上升天的故事传开,各种奇谈怪论纷纷出现,最荒谬的,就有人说从这座碑上刮下些粉末可以做药引治妇科病。已然发生看守衙役偷石碑碎末去卖的事情发生。 现在这里看守的士兵,全都是外地来的禁军和皇城里侍卫亲军,另还有一些龙虎山张真人的徒弟,没有开封府衙役。 到了榆林街案发地,徐冲去找当天离着那白骨妖人腾起黑云最近,看的最清楚的李大胆。沈括则围绕那块石碑绕起圈来,时间隔了近一个月,中间又有雨雪,现场也留不下什么痕迹。 他绕到第三圈,不经意抬头,看到北面城墙边的一座阴森古塔。 他唤过边上亲军:“请问兄长,那边的塔可是开宝寺塔。” “回大人,正是开宝寺佛塔。不过塔下的寺庙已然荒废。” “哦,我上次来京城时,这开宝塔还是座斜塔,现在倒是正了。” “唉,这塔虽是正了却也荒废了。” “何故叹息?若有隐情,便请告知则个。” “这塔原本确有些斜,倒也没事。扶正了以后,反倒出了很多怪异,都说当初建此塔是为了镇压此地邪祟。那大师喻皓,勘察地势风势水势,故意建成倾向西北的斜塔,借西北风稳住木塔,成一个巽震相填之势,可保百年无虞也不受水火妖邪之侵。就连那欧阳修学士,观看其中之妙也称那喻浩为国朝巧工第一人而已。却怎料十来年前,来了一个外地和尚,卖弄技艺将这斜塔矫枉为正,塔倒是正了,却不知道坏了哪里风水,封禁不得下面妖祟。十数年前寺庙莫名大火烧成了白地,竟只留下这塔,那寺院最终也废弃了,夜里常有人见塔下有鬼影,从此城东北便少了人烟。如今这开宝寺,白天便是骡马市,晨昏时常有胆大不法的匪类在那里交易赃物,因买卖双方看不清脸,也称‘鬼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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