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寺见那高人去了,前者雍丘祭坛震动的事情,那怀良师傅确实也是当年相关者,确实也应该找他问问。” “我只担心,问多了会泄露机密事。” “大人,沈公子也是衙门里当成过主簿的人,自会有分寸。” 老包无语,继续翻看卷宗。 沈括回到杨府。杨惟德已经从对门的驸马府回来,正在埋头推算,看来今天也不打算去军头司老包那里报到。沈括便问了一下驸马那边情况如何。原本想问那偌大驸马府地理堪舆如何,然而老杨也是个爱讲市井闲话的,顺带扯了不少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未必很真的故事。 原来驸马最近诸事不顺,其他事情都是其次,最主要的一桩还是福康公主似乎越看他越不顺眼。驸马有些焦虑不知如何投公主所好,也想要得到对付公主身边小人的办法。所谓小人,便是公主身边一个太监,据说陪伴公主一起长大,可谓青梅竹马。只说这个人一直在公主耳边传些贬损驸马的话,当然也并无实据,只是都这么传,驸马凭借直觉也能感受到。 沈括对这看风水些没太大研究,但是杨惟德似乎看出不少问题。主要是花园山石和池塘上游淤积造成的,这样既藏不住风也聚不住水。二进院子里左边厢房房梁过低也是易遭左近小人纠缠的根源,这间厢房须拆掉重造。另外,府内六口水井不知何年用铁板盖住锁死,铁锁都锈蚀了,这也有损气韵与周天水汽不通,他也建议拆掉。 沈括不合时宜地问了一个问题。若当年蜀主孟昶与花蕊夫人住在这里时,修改了府邸的这些格局问题,他们二人可否善终。 这个耐人寻味的问题让杨惟德费了番思忖,作为历经两朝的玄学大师,他也并不是没有过疑惑。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常常会思考自己所学的这些理论根基何在?比如,北虏西戎不懂奇门布阵,出兵绝少看星象算吉时,却在战场上屡屡获胜。 对于沈括的这个终极疑问,老杨也无言以对,他心里当然知道,风水可能管不了孟昶夫妇的死活,因为那涉及一个更玄、更深的题目——政治。 当然杨惟德很快找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新话题。他告诉沈括,很快张真人会派他的得力弟子李承庵道长来助阵,这件事官家钦定了,老包反对也没用。 沈括回到自己卧室感觉困倦,昨夜至今,他只睡了一个多时辰,此刻撑不住终于睡去了。 二月初八 辰时 沈括醒来时已经天明,于是他着急出门赶往大相国寺。 赶到相国寺门便远远看到怀良已经在铺子边上与小乙交谈,今天开门较昨天早了,大概有些事情要交代小乙。 耳畔锣声想起。随后是马队疾驰而来的声音。大冷天早上出门的人们纷纷躲避,那是狄青上完早朝回家了。沈括也赶紧躲闪,却瞥见怀良师傅狠狠盯着仪仗后那顶轿子,每次他看狄青的眼神里都充斥着俗世间的怨和恨,不像是方外僧人该有的。 等狄青的轿子过去了,沈括过去与怀良相见。 他原以为怀良今天会给他一些答案,但是看起来怀良等他是要一起出门。 “大师,我们这是去哪儿?若是去雍丘县,那边可远,还需再借一匹脚力才成。” “去什么雍丘,来,与我去瓦子里看七圣刀杂耍去。” “看七圣刀?” 沈括一时摸不到头脑。 “我昨日说你着了相,便是中了对手以假示真的法门,此门就是以伪相诱,让你自陷执念,越想洞见真相却是越执迷于伪,所以得先破执迷。” “如何破执迷?” “自然是下旧楼登新高,弃坦途辟蹊径,不执迷于旧想法,方可见另一方洞天。此事不可言传,你跟我来便是,并不远,你这匹马碍事,就交给小乙,待会儿来取便是。” “但是……” 沈括还想接着问,却被和尚一把抓住就往前走,小乙过来牵过那匹马。 他们径直穿过寺前集市,到了前面便有高大铺户,那里正聚集着不少人,门口的牌子上,赫然有一个骇人的名字:“夜叉棚”。 原来是个杂耍瓦子,现在便是早市第一场表演正在进客,人倒是并不多。门口牌子写着几个名号。饶是沈括非京城人也听过其中一些名号,如:聂仙子、张七圣、薛停鹤、红拂女。 “大师,难不成破执迷就是看变戏法?” “这便是破执除相的地方,”怀良径直进去,这里人认识他,纷纷唱喏作揖也没人收钱。沈括赶紧跟上,竟然也没人收钱。 “俗语道:戏法人人会变,精妙却各有不同。” “大师,那今天,我们看什么样戏法?” “什么样戏法不重要,重要的是领悟到另辟蹊径重见洞天的那一闪念” “哦哦,但是我见早上人少,是否会有高人来演?” “确实太早,高人大概不会来。不过也有一些旧幻戏,你可知瑶池献桃一折?” “不知。” “便是红拂女的拿手幻戏。当年也曾轰动一时,可惜,技法已破,被刊在去年的《鹅幻新编》上。” “《鹅幻新编》?这是本什么书?”沈括隐约记得徐冲提过。 “乃是京城里,不敢具名的高人,钻营破解各路戏法而刊印的小书。因前代志怪集子《续齐谐记》中一篇中,有阳羡人许彦背负鹅笼如山,山中遇口中吞吐一切的狐仙书生而得名,故而世间也讲高深的戏法称之为鹅幻术。前些年,便有了一本编叫《鹅幻编》,以文说图示,分十门巧计,讲解幻术戏法的要旨,然而这些年京城这些耍幻术、戏法、七圣刀的又推陈出新,还有些旧的未被看破等着破解,于是去年又被刊出一本《鹅幻新编》, 不出意外,今明年还能再出一本《鹅幻续新编》,到时候必然是洛阳纸贵。只可惜不知道幕后高人为谁?” “这样破解戏法,岂不是断别人财路,砸别人饭碗?” “话虽如此,然而写此书却能赚到一笔。人世间又何尝不都是自顾无他,害人利己?若无这些,何来的因果恩仇世世不休?” 沈括一时无语,和尚说的自然是没错,这却也是沈括第一次听到和尚谈论因果与佛法。 早上人少,他们便做到前排。后面观众也不甚多。然而舞台前有一排半人高的栅栏,不让观众靠近舞台,似乎这幻戏对观众距离是有要求的。 “早场人不多啊。” “自那本《鹅幻新编》刊出,这一折瑶池献桃便也在其内,自然盛况不在。说那作者无良却也不过分。不过这‘红拂女’仍然有些旧拥趸,大抵也不为看戏法,只是为她那几分姿色来的。” 听闻这些,沈括也有些失落,虽然自己还未看过这出幻剧,但是既然能被看破,想来也无甚高明。 却听到小鼓响起,片刻后,一位身姿轻盈,捧着木盒的女子竟然从天而降,想来便是名号“红拂女”的女戏子。与此同时,场边伙计也捧着笸箩,唱喏走向三三两两的观众,怀良取出几文钱扔进笸箩,沈括也摸出几文放进去,今天终于不必寒酸了。 这女子在空中咿咿呀呀唱了一段。沈括小心看她背上隐约可见的细线,却见舞台背面涂黑,四面遮避严防着漏光,故而这涂黑的钢丝几乎隐入背景,若不是坐在第一排未必能见到。 沈括突然意识到和尚带自己来不是打打哑谜,辩辩机锋这么简单,必有用意?于是赶紧瞪大眼睛看,一如边上和后排的其他好色之辈那样。 再看浓妆女子长发与飘带四下舞动,确似仙女。 “可见襦裙与飘带在动?”和尚小声道。 “是啊。” “《鹅幻新编》将这一折归入幻术十门的彩发门,又在隔空搬运篇中。所谓彩发,乃是机关术的意思。你看前面过卖和伙计的衣襟。” 沈括看向前面拿依着栅栏胸前挎着箱子卖果子的过卖,却见他衣角也在微微飘动。 “有风?” “不错,后台一座有一台鼓风排扇,须人力推动,只是隐在后面看不到。” “但是鼓风排扇必有声响?” “所以每吹奏声起时才动。” “这也是为何,前面栅栏不让我等靠近。” “其实以前也不曾有这般防范,自从《鹅幻编》出来后,知道有冤家混在人群里专司破解,大家就加小心了。” 那女子在空中唱了好一会儿,大致意思是,从天宫去往瑶池取王母仙桃,不料中途仙桃却不见了。 她落到舞台上,在稀稀拉拉的几个观众面前展示她手中木盒,然后打开前面果然里面是空的,然后又打开盒子后面,可以看到确实没有暗格也是空的。然后她又将盒子两边盖住。 沈括心想,难道她要变出一个仙桃来? 红拂女将木盒放置在一个台子上,又开始起舞弄腰肢,显然要分散观众注意力,但是沈括死死盯着那只盒子,他没看过什么幻术破解的书,他想要靠自己看穿把戏。 女子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再打开盒子时,却见里面云雾喷涌而出,待云雾散去,一只偌大仙桃就在里面。 显然一切要害都在那只摆放木盒的台子下面,其中如何将暗藏的桃子变进木盒已然不重要,因为刚才一刹那,沈括看到从木盒里喷涌而出的云雾,突然领悟到大和尚要提点自己的要害就在这里。 他不由得惊起向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确实没有闻到呛人的烟熏味道,这分明就是寻常的水汽形成的浓雾。 “大师这是如何做到的?” “桌上有个翻板与那盒底翻板相连,那面粉捏的桃子就藏在下面。只一动机关,桃子便换了地方。” “不是问桃子,是这个雾气。” “呵呵,此乃平地生雾之术,”和尚知道沈括参悟到关键处了,“此雾在戏法中乃是辅助,用来比拟仙境的,绝非重要手法。”然而他继续故意装糊涂。 “虽只是辅助,然而对我却很重要。”沈括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须一只大笊篱,上面平置碎冰再铺洒一层面粉,下面支一口锅煮沸了水,便可生成浓雾。” “然而沸水与碎冰仍然太重,绝难一并腾空?” 他思绪的早就不是眼前的魔术而是帽妖如何腾云驾雾了。 “这个么……你便要找到这其中的‘道’了。” 台下喝彩时,第一排的两人已然充耳不闻,开始讨论起来。这让台上红拂女一时脸色难看,原本观众聊聊,前排竟然还有两位在自顾自说话的,自《鹅幻新编》破了自己戏法后,她最担心的便是自己容貌也不再吸引男观众。然而拿着铜锣讨赏钱的伙计走过沈括面前时,他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放进锣背面,继续喻和尚争论。一时看的台上红拂女两腮绯红,深情望向沈括,可惜那后生似乎还在纠结自己的事情,目光一直未曾看向红拂女。只见他与那衣着邋遢的和尚争论着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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