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细看,走在前面提灯笼的正是红衣锦儿,后面跟随的也是女子,带着帷帽看不清脸,穿一袭素净衣服,但是看身形分明就是小苹。 “她们还是来了。” 他兴奋向楼下奔去,这院子里各处房子倒是住了十几口人,但是此刻也都睡了。他到了门口赶紧开门,正巧外面锦儿抬手要敲门。两人撞了个对脸,锦儿倒是吓了一跳。 她提起灯笼借红光端详了片刻,认出是沈括。 “公子,你脸色苍白,七八分像鬼,好生吓人。” 身后小苹也过来:“锦儿,不要取笑公子,世上哪儿有七八分的鬼?分明十分像鬼。” “大姐,锦儿。我在楼上看到你们,就赶紧下来开门。”沈括欣喜道。 “我们也是看到这街上,只有这里阁楼亮着灯。就过来看看,锦儿提着灯笼,正要看门上是否贴着徐节级说的 ‘神荼、郁垒’二神将,若公子不下来,我们也不敢敲门,只怕三更半夜敲错门,扰了别人好梦,讨一番咒骂。” “劳烦二位深夜登门,恕罪恕罪。” “公子说的什么玩笑话。想我大宋并无犯夜禁的罪过,也便宜我等勾栏里讨生活的,常得些夜里的生计,比白天买卖更多有些赏赐。故而也习以为常,并不妨事。”小苹一语说的沈括心里如同被拧了一下,什么叫做夜里的生计,实在有费思量了。 “正是这里,快请。”
第49章 念君思 二月十三 子夜 沈括陪着两位女子进了院子,那边徐冲打着哈欠从房间里出来,大概被吵醒了想要骂街,见到锦儿一时间喜笑颜开。 “锦儿姐姐,你也来了?” “如何不来,舅母说是官府里高大军官的吩咐,又说那军官提着马鞭携手,好生威风,下午差点打了表哥,所以我们听了哪里敢多问?自然就来了。”锦儿板着脸说。 那边戴着帷帽的小苹也摘下帽子,抬头观看四方。 “原来是这里,刚才街上昏暗我便觉得这倒挂楣子的广亮大门眼熟,进来了才认得这个地方。” “大姐来过?”沈括问。 “这不是那六十九岁的齐东外宅?其实也是我一个姊妹,唤作封大娘子的家宅。想她也是在勾栏里弹唱的,貌美如花,柔弱似水,竟想不开然投在这里做小。呵呵。前日夜里,还见她扶着那白发苍苍的夫婿齐东上白矾楼吃酒,见了我搔首弄姿,故意漏些头上珠翠,手上戒指给我看,只当我没见过世面似的。” “我们确是借了齐家的院子。却不知也是你姊妹的?” “我只道你们是官府的,也不敢问哪里衙门的。那日在楼上时,皇城司来了几位凶神恶煞似的,你们亮了腰牌就可以走。苦了我们一众被拿去皇城司问话,又是拍桌子又是瞪眼珠的,活活吓煞人也。那裴老板下了监牢至今没放出来,都说许被那杀威棒打杀了。他若是死在牢里或判个充军,我也不知找谁讨要余下银钱?你们既是官府,不知可否替我做主。” “我们确实是官府,然而不管讨债……” “既然是官府,却为何没有府衙,要在这小妾的外宅别院里?问询也要选夜间?”小苹故作疑惑道。 她依旧世故通透,一眼看出问题所在。 “此事容我慢慢细说。大姐,不如先上楼,容我奉茶。” 小苹上下打量沈括几眼,才露出笑意,两人一前一后上楼。 锦儿也要上去。边上徐冲挤眉弄眼示意她别上去,两人就在院子里聊天。 沈括走在楼梯上,心里依旧忐忑。他见小苹脸色苍白,病恹恹的,还是不忍吓她一跳。心里暗暗埋怨和尚怀良,出的是个什么鬼主意? 到了阁楼上,他邀小苹坐在桌边,自己去煎茶。小苹将帷帽放在桌上,也坐不住,便四下打量,又到四面窗子边向下看。。 “我只听那好姊妹与我说,找了个富可敌国的城里富户做小,从此安稳终老,日子自然要比青楼姊妹们过的体面些,我也是信了她的话,也去嫁去乡间做了田庄主母,”她忽而冷笑一声,“其实这地方,也不过是个两进的院子,看这四下摆设,也没见什么罕世无双的,看来所谓体面也不过如此。” “我们也只来了一日,却是个别致的小院子。”沈括边倒水边敷衍。 “别致倒是别致,然而她当年一十九岁花样年龄,与那爷爷辈分的……呵呵,若那老翁亡去,恐怕也分不到芥子儿大的家产,难说还被主母告到开封府,夺回这院子,更狠毒些,依着我大宋刑统,把人再卖回青楼,还能实收几百贯钱。我呀,还真是替姐妹不值。” 她一边皮里阳秋嚼着舌根,一边款款坐下,优雅喝了一口茶。有意无意地侧对着沈括。烛光下,曼妙体态尽显出来。 “公子,今日让奴家老远来此,又是深夜,是公事还是私事?” “自然是一些公事。” “公事?”小苹故作嗔怒,“若只是公事,其实我便可以不来了。我只当是,公子有些雅趣想讲些风情逸事,才强打精神来这地方。” “哦,也有些私事。就是还那头驴。” “尽说些扫兴话,”她双肘撑到桌上,手托着双腮慢慢靠近,“这么多日不见,你就没别的话跟我说?” “其实……” “我只感恩公子救命之恩,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应允。” 烛光下,她两腮微红,甚是好看。 “我想,还是先说些公事。” “深夜找奴家来,不是吟风弄月,却是公事,公事为何不在白天说?” 小苹噘嘴起身,转身到窗边,见到下面锦儿正靠在墙上与边上徐冲聊得热络。 锦儿大概听了徐冲讲什么笑话,正笑的前仰后合花枝乱颤的。 “这徐节级看着是粗鲁军汉,原是个懂些风情,会说些浪话的。这锦儿也是好没羞,见了好男儿就疯成这般模样。明日便罚她去城外二十里的猫儿市,买只狸花猫来与我作伴。养只小猫也好过她。” “大姐喜欢狸花猫?” “我就是喜欢小巧可爱的活物,我只听说,猫儿狗儿不识字却都能通人性,倒是人若读书读多了,便忘记食色人性了。” 她㓟凑到近前,话也似越来越露骨,撩的沈括心襟荡漾,只得岔开话题。 “我只想问……” “又问那日傀儡妖的事?” “正是。” “我已然被那皇城司的盘问了许久,你去翻他们案卷书录便可,再者前夜你也在楼上,我所见,便是你所见啊。” 小苹笑着走过沈括,衣袖撩着他的脸又走缓缓离去,一股淡淡香味飘过。 “只是那日大姐就在栏杆边,离那些东西更近些。” “那日我吓的不轻,即便近些,实也没看的太仔细。” 她走到柱状台前,拿起镜子照了照,又翻看背面,那刻着一对鸾凤同飞。 “又是颠鸾倒凤,虽是俗气,却也透着一些野趣,我也是真个儿服了这封大娘子,”她随手放下镜子到了墙边摘下那里一只断了弦的琵琶,显然也是这屋子女主人逃走时没带走的。 “这琵琶我认得,乃是当年一位相好的少年郎送她的,哎……当年离别歌一曲,至今断弦不曾续,可见伤情最是难忘……”她哀叹一声便取了拨片,拨动起这少根弦的琵琶唱了起来: “世间好无情。好因缘恶因缘。 奈何天。只得秦楼一夜眠。别神仙。 琵琶拔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唱的虽是艳词浪曲,却也有些莫名的伤感和动容处。这一曲唱的下面徐冲和锦儿也停下,静静听着,可见对青年男女确实有些感染力。 唱完一曲,她放下琵琶,走去看那里挂着的画,“嗤!”的冷笑一声,又有话讲: “这《洛神图》也太假了,若是落款提个无名氏便是了,非假借顾恺之的名。我虽不懂画,然而晋人尚宁静,好淡泊是知道的,如何画的神女怀春一般?大抵又是裴老板那里买的。”说着话她又提鼻子闻了闻:“这屋子也是香薰过,用西域大秦熏草、芸胶配的香料,然而却配艳了,素几分才算雅处。” “大姐还能闻到这些?” 沈括吃了一惊,早上初到时确实闻到一些香味,一个白天开着窗户,如今已然闻不到了。 她假装不理沈括,自顾自转到桌案边,翻看上面梳妆粉盒,拿起嗅了嗅。 “这香粉倒是好物……也有个名头,恩公可知?” “女儿家妆粉我不太懂。” “那名头便叫做念君思。” “好一个名头,我却闻不出这许多气味。只道是清雅的花香。” “清雅?听公子此言也是露怯了,全不知道何谓:大馨无香。” “却是不懂啊。”沈括不懂这些,自然也不算过错,只是不料小苹还生造了一个成语损自己。 “奴家换个说法你便懂了。这念君思,名字虽雅却又又不善,可知青楼里还个不堪的虎狼别称叫‘勾魂散’。涉世未深的少年郎觉得‘绵绵清雅’,实则风骚的紧,浮浪的很。” “哦,受教、受教。”沈括胸中奇怪的知识又多了一些。 “我看这封大娘子,也是春心难耐,绸缎店的齐家老翁不妙啊,眼看古稀之年,不免要戴青巾成笑柄了。真个是:一枝梨花压海棠,海棠羞时蜂蝶狂。” “……” 沈括想问的话,愣是一句也插不上。 “你闻闻我身上香囊里气味。” 小苹并不解身上香囊,而是直接把袖子里一条玉臂伸到沈括鼻子前。 “这叫冰魄凝霜露,可比这里气味幽远许多?” 沈括被迫吸了口气,却实感觉一阵似有似无的恬淡气味。 “如何?这才叫寡淡,也配称素雅,专是那些吃过见过,心止如水的贤良娘子用的。京城里要买,也只有孙太医家的香药铺子有,也比那念君思贵上三四倍止。” 她得意洋洋走到窗前,到了那盖了布的傀儡前。 “这又是何物?想来是她新买的花瓶?不知绘了个什么花样?只怕又是芙蓉牡丹,招蜂引蝶?” 沈括一见不好:“大姐不要揭开。”他已然决心放弃怀良计划,免得小苹平白受一场惊吓,却没料到她自己走到了跟前。 “难道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件非得用布盖起来?莫不是那《春宵秘戏图》?那更得瞧瞧。” 小苹反而兴致大增,一把揭开那布。 刹那间,她与那诡异微笑的傀儡再次相见,比上次更近,只在咫尺间,大眼瞪着小眼。 她如同被冰水浇了,慢慢后退,退出两步后一屁股坐到地上。 “吓煞我了,”她两眼空洞,呆呆望着那不动的傀儡。“公子,快扶奴家起来,奴家腿软站立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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