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我只觉得,弥勒教自圣姑死后,越来越没有章法了。”沈括道。 “能想出先用傀儡闹一场,封禁白矾楼,再趁白矾楼无人,偷偷部署强弩到这京城第一高楼上,再用一套五鬼寻踪的把戏,引发我大宋君臣猜忌,如何说越来越没章法?” “我只是前日听文相所言,谶语一一做实,四方州县作乱四起,已然有了杀官起事的贼人。那谶语落笔也在宋祚有终,为何现在却执迷于挑动君臣上?岂不是有些进退失据?” 老包愁眉不展又走了几趟,评估沈括的推理。 “我听怀良师傅说起,那歌姬小苹甚是可疑?昨夜楼上装神弄鬼,又是扮做她的样貌?弹奏的又是她的琴?” “昨夜那……女妖,张牙舞爪,又戴着面具根本看不清是否是谁。那张琴确实是小苹的,但是五天前她在此弹奏,被傀儡吓到后并没有带着琴走,这张琴这几日一直就放在这楼上。这件事皇城司来查案的都知道。” 老包又背着手来回走了几趟:“不如今天我再把怀良请到老鸦巷,你与他好好再讨教一下?我们不是从那喻景的庄园里搬来不少账册书类,再请大师好生看看。” “遵命。” 老包转向徐冲:“徐节级,今日又要劳烦你几件事情。” “悉听遵命。” “你立即去军头司点二十骑军去大相国寺,请怀良大师去老鸦巷。” “带兵去?”徐冲茫然道。 “且听我说完,先去请大师,然后不必回来,带兵直出东门去存中前日所困的,中牟县里那唤作古柳冈的地界。一来找到那小苹带回来见我,二来查探一下那山庄主人。让你带兵,是因为存中提及那山庄主人颇为强横,又蓄有家丁私兵,所以小心些。” “遵命。” 徐冲领命下楼去了。 “存中,我刚才支开老道,就是怕刚才你我谈到君臣猜忌的一节,被不相干的闲人听到。这件事也是我最担心的。我知道你觉得颇为无稽,我们都看得透的排布,为何官家会执迷……然而须知君臣之间,却有些不同。即便无稽也会猜忌。此一点你权且信我就是。以后你入朝做官,自然会懂。我现下担心的,正是这险恶艰困之时,再横生出君臣猜忌之险。所以……” 沈括等了半天,没等到老包后话。 “请相公明示。” “所以……所以先请怀良大师仔细询问一番吧,大师疑心那女子,必然有些原因。若徐冲能找到她时她还在那山庄,自然昨夜在此装神弄鬼的嫌疑自消了。” 老包选择偏信怀良指控,虽然怀良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但是也是很近罗织了。如今完全没有实证,却要抓小苹来自证清白。看来巨大的政治压力,让老包选择捷径了。沈括心里盼着小苹还在那山庄里。 “包相公,我这就回老鸦巷,在那里等候怀良师傅。” “好,我先进宫,去向官家讲述此事,避免中贵人说不清楚,反把事情讲乱了。” 老包转身离开。沈括也要走,这才发现那漏斗里的水已经快漏干了。
第64章 断人之法 二月十六 辰时 沈括在楼上等了些时间,等到漏斗里水全都滴光后,粗粗算了算,这漏斗上开口必然是仔细算过,大约一刻只漏四十至六十滴水,若不是站在边上也不易察觉。 官家摆驾去太庙时间,大约在一个时辰后的巳时,到时候弓弩已经干透,只是弓弦不能射。届时,箭落到御街马道上,计划便功亏一篑。然而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仔细思忖刚才老包说的话,从这里射杀官家其实根本做不到,即便弓弦不湿也是万中无一的机会。然而故意射不中而趁机挑拨君臣斗就是所有目标所在?这个结论看似是唯一自洽的结论,然而他仍然不能全盘接受,在他看来弥勒教前期的布局很凶狠很毒辣,如果最终只押注在陛下失惊,引发君臣猜忌上,未免虎头蛇尾。除非,他们的目标改变了。 似乎弥勒教在圣姑死去后,内部失和互相拆台的迹象变得格外明显。然而这些结论,只能等以后抓到人,审出口供才能印证了。 他下楼前,又将丢在地上那张琴捡起,仔细瞧了瞧,还正是小苹那张琴。于是抱着琴一个人下楼又转回道老鸦巷的临时据点。只等了一会儿,大和尚怀良便来了。 沈括赶忙要将和尚迎上楼去,然而和尚却不急着上去。 “你昨日说,弥勒教的五具尸体实则是弥勒教反贼?不如先去看看尸体。” “我确实是这么说,然而毕竟是死尸不会跑不急于一时看,再者上回师傅您来不是也已经看到了。” “上回是上回,当时一心超度他们,没有看真,若说是反贼,还得再瞧个仔细。刚才徐节级来找我,若不是他说尸体还停在此处,我还未必来。哎,你是不知,我若不在柜台上,那小乙就要揩油。” 既然和尚提出,沈括自然也也不好说什么。两人一起去往后院,那里桃树下,一字排开着五口薄皮棺材。如今天气乍暖,远远已经可以闻到一股尸臭味道。 沈括有些步伐减慢,他还是很抗拒看到死尸,但是和尚不管不顾走了过去。他一一走过前面几具年轻男子的尸体,都没有停留太久。走到那具女尸前,驻足观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学生觉得,她就是圣姑。也是被那喻景设引雷之计害死的。” “引雷之计?”和尚迟疑片刻,转向最后一具尸身,正是那位年长男子,“若那就是圣姑,这位又是什么人?我看他须发皆白,想来年龄在圣姑之上。” “这……从年龄看,应该不会是教内寻常人物,或许是圣姑左膀右臂?” “仵作觉得此人年岁多少?” “大约五十上下。较圣姑更长十岁有余。一是须发皆白二来体态弯曲,有些驼背。三来,脸上脖子多皱着,是老人之相。” “有人来认过尸吗?” “师傅说到点子上了,自尸体丢弃在大街上,还未有任何亲人找过,更别提认尸,可见没人敢来认尸。” “何不引那位花魁小苹见见这些尸体?别人不认识,她或许认识也不一定?” 和尚一语让沈括顿感无措,没想到和尚心心念念还是坚持小苹与此案有关。沈括刚要替小苹说两句,却感觉一阵恍惚。也说不清原因,有那么一念之间,他觉得小苹还或许还真认识这些人。至于理由,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一时还没能把握到。 “走,上楼去吧。”和尚一甩袖子转身走了,他并没有仔细看任何一具尸体,让人感觉和那日超度时,浮皮潦草走一圈差不多,甚至还不如。似乎就是为了说那句强行关联小苹的话。 沈括默默跟随,他有些分心,刚才和尚漫不经心一言,确实触动了他的很多联想。他的记性极好,虽然没到和尚十几年还能记得故人的地步,但是通常陌生人物从眼前走过,过几天再现身还能回想起,除非这个人已然面目全非。 然而那日见到这五具尸体时,他们都已经面目全非。他当时就隐约觉得那具年长男尸微微眼熟,想不起所以然,也许只是与人生中不经意间见过的,某位不相干的老丈有些像?随后他就将这个念头抛却脑后。然而和尚今天恶意而突兀的一言,却触发了他心中怪异的关联——如果小苹见过,或许自己也见过?虽然简直是无稽之谈,但是大脑却脱开理智的管束,无边无际地神游起来,搜索那个触手可及的答案。 “存中,存中!”和尚呼唤,将沈括从出神中惊醒。发现已经在屋门了,和尚见他没跟上,也不好自己闯进去了。 “大师傅这里请。包相公已经将那些没有烧毁,尚能将将阅读的弥勒教书册送来,就堆在楼上。” 两人一起走上阶梯。 “存中,我听你提过,赴京之时见到那小苹被一伙贼人绑了?” “是啊,是小苹亡夫的家翁干的。全是些不通道理的人,说她有些……不守妇……无论如何,非要将她沉入水塘里。” “哦,还有这样不知道好坏的老者。小苹可曾提过她先夫是谁?” “并未提过。” 沈括已经习惯了和尚总是要把事情往小苹身上关联,到时有些准备,然而这次和尚没有循循引导,他适可而止地停止了这个话题。 两人走完楼梯,到了二楼上。和尚一眼瞥到书案上已经堆了不少书册,大部分完好或者烧毁部分不大,这些包拯也都已经看过了,大多是些莫名其妙的经文和说教,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知为何老包觉得和尚能看出些名堂来。 怀良拣了个靠窗座位坐下。似乎也不急着看书,起身开窗时看到窗台下放着小苹的那张琴,突然又想起什么事。 “存中,那日在驸马府时,可曾发现什么端倪?” “大师为何这么问?” “哦,近日我在为那买假画的裴掌柜奔走,这厮也是半辈子没积德,现下还押在皇城司里,每天也没吃没喝。” “ 是这样?那日皇城司来后,听说其余迷社的人也都放回去了,为何独自关了他?” “何止关,还要打他四十杀威棒。其实是驸马的缘故,驸马因为假画的事情独恨裴掌柜,这回在皇城司又上下打点了一番,要给裴老四一点苦头尝。我也担着一些自责,毕竟那方‘金图书’的假印章是我刻的,于是周旋其中,为裴掌柜奔走说和。” “这……”沈括听的一脸茫然,实在没听懂和尚落笔何在? “哦,我去了驸马府。明示那方印是我用一根萝卜刻的。那驸马竟然是爽快人,竟想要与我结交,我请求放了那裴掌柜。那驸马也一口答应,那老裴昨天也已经放出来了。” “哦哦哦……” “我与驸马交谈时,驸马提到那天你与存中仔细勘察了现场,似找到了一些门窗上的马脚?” “正是,师傅您不提我都忘了,那日在窗台上发现一根似是女人的长头发。然而驸马府中来往女客也不少,所以……” “头发可在身边?” “在,我夹在书中。”沈括低头去找。和尚走到那张琴边,将它放到窗台边,站着弹奏起来。弹的是一首不知名的古曲,一时间琴声如旷谷幽兰,古意盎然。 沈括一愣神,没料到和尚琴技不俗。 他正襟坐起,在一旁闭目静听,然而和尚琴声一转激扬,却停住了。 “怎的这琴弦也有些刺痛。” 他抬起右手,却见食指竟然破了,流出一抹鲜血。 “大师赎罪,这琴是从白矾楼现场搬来的,没料到琴弦上有了毛刺。”沈括赶紧拿来一张纸,想要包扎,和尚却不以为意。只是将手指在油腻衣服上蹭了蹭。 “如此说,这张琴便是小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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