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对文彦博的想法完全不能理解,文彦博认为民智若开,对于国家治理不利,而且这些奇巧淫技很可能会增加庶民对抗朝廷的手法多样性。他当时举了三个例子:飞天巨鸟、荡海艨艟和吐火战车。沈括也被这老头的想象力折服了,真要能靠什么“奇巧淫技”制造出那样的东西,那扫荡北辽西夏必不成问题了,而且这样法相天地道理,洞察宇宙玄机的机器,何止强兵,必然还可以富国。然而文彦博却畏技巧如狼,惧民智如虎。只想着君子不器之类夸夸其谈的东西。 到了夜间,搜查大致完成,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至此自正月初八起的谶乱脉络大抵清楚。起初是圣姑与喻景合谋在京城造出这样一件大事。然后按照谶语一句句实施,直到毁灭。然而还有几个疑难未解。第一就是穿插这一月余间所有事物的帽妖到底是什么东西,其次是从种种迹象看,宫里一定有弥勒教内应,所以可以通过放祈天灯的方式将贵妃将死的消息传递出来,开启了这次谶乱,但是这个人还没找到。 另外就是小苹在整个事件中的角色,她似乎早在两年前,王泽在河北造反时就在弥勒教中,还有一个四卦主之一的身份,然而却又被后加入的喻景不容,处处想除掉她,她却又能给自己通风报信,把怀良这个喻景背后的卦主给揪出,这些行为背后到底是为什么? 一想到小苹,他难免胸中醋海生波。虽然她最后一次见自己显得十分冷淡,说的都是从此不必相见的绝情话,却还能把喻景不传人的《木经》下册偷来给自己,是否说明其实她心里还是有自己? 当然最后还有一个可能是官家最想知道的问题,就是弥勒教是不是真的烟消云散了?如今圣姑和喻景都死了,十句谶语也被破解。弥勒教预言则王复生,它确实复生了,然而它却旋即被消灭在了当空,在数万人的见证下。天上的魔相破了,心中的魔相自然也会消解于无形。你无法想到比这种方式更完美的,以魔法击败魔法的办法了。所以,尽管留下了诸多疑问未解,但是大宋的危机真的解除了? 二月二十五日 午时 包拯再次造访老鸦巷,这次文彦博没有跟来,大概两个老头经过昨天的一番辩论,各生出一些嫌隙来。 包拯来并没有多的想问,如沈括昨日预料,他只是替官家问了一件事,就是弥勒教是否一劳永逸地被解决而不会再卷土重来?虽然最终给官家做出结案结论的不是沈括,但是他的结论至关重要。 如果可以终结,那皇帝就将昭告天下,宣布这件案子了解。这无疑是要压上帝王信誉的,就如同王泽干瘪虚弱的皮囊,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天上坠落时,就注定了弥勒教全盘皆输。然而这种被打脸的地位,确是可能互换的。所以官家想要确切知道,自己可不可能宣告胜利了。 沈括给出了几乎肯定的结论,他认为谶乱已经终结了,喻景的死也意味着,不会再有人有这样的本事,可以重复这样的奇观。 然而沈括也没把话说死。因为弥勒教并未真的灭亡,弥勒教典章里都提到二圣以下有四卦主,如今算来,王则圣姑都死去了,三个卦主死走逃亡也各自退出,却似乎还少了一个。另外整个谶乱停在了第九句,然而第九句谶语设计的颇有些巧思。把王泽复生和一个曌字,似是而非地联系在一起。这样弥勒教其实在解释上获得了一定的灵活性。现在王泽复生的鬼话破灭,但是如果他们还能制造一次日月同天的奇观,则民间解释则仍然可能被带歪。 包拯听闻后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所担心的和沈括一样,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了。 二月二十六日 包拯早朝后,被官家独自召见。他给出了弥勒教大抵平灭,调查小组可以终结的结论。官家有些后怕,于是又等了几天。整个二月内无事发生,帽妖也未再现。 眼看就要到三月初,大宋朝廷才昭告天下,弥勒教反叛皆已伏法,帽妖以及其他邪术都被护国法师平灭从此天下太平。当然汴京城里老百姓,仍然不太相信这样的结论,仍然战战兢兢不敢夜间外出。不过,确实天下太平,不再有各种奇怪目击和耸人听闻的传言出现。于是京城夜市里也渐渐开始热闹,铺户店家也有了夜里的买卖。躲到城外的富家大户也都渐渐回来。沈括和徐冲所在的老鸦巷宅院也被原主人催要,于是这里的探子们只能散伙,各自回自己地方。徐冲一瘸一拐回他的军头司边上兵营,沈括回到杨维德家里,却不能回乡,因为官家还需要他等着,看看会不会再有需要他的地方。他便留在那里备考,准备今年科举。这期间几次动笔想写信到河北正定天宁寺,给怀良,探讨一下仍然未解的一些问题,然而最终这些信都没有寄出,他还是担心这些信暴露怀良隐居地方。 朝廷于三月初改元“至和”,似乎是有些心虚的表现。朝臣们也都建议,既要改“皇佑”年号,不如依例等到明年初,不必急着在三月改元,显得不伦不类。然而官家却有些急不可耐,他想通过改元来彰显天命依旧,让谶乱的事情赶紧翻篇。整个三月,杨维德所在的司天监和翰林天文苑的同僚们忙的不可开交,到处寻找奇异星象,强行解释为瑞兆,证明天命归宋。玉清昭应宫也开放了几日让平民上香,方便普通人可以抬头看到大殿上挂着的那卷“天书”,一切似乎回归了原来该有的样子。事情也确如官家盘算的那样,随着时间过去,很快东京城里就完全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百姓们也很快将正月至二月帽妖的恐惧丢到脑后,一切似乎就此平息了。 然而事情真的会如此终结?试图将各种天象的偶然性归结为某种冥冥之中的必然天命,那么某一天或许会被偶然性反噬。 并没有人知道,新的危机已经在路上,它对大宋毫不关心,其出发的时间远远早于弥勒教谋划阴谋的时间,甚至远早于武则天生造出那个,代表阴阳和谐日月同天的曌字的时间。实际上早在六千五百年前就已经出发,正穿越浩瀚星空向着新近改元的大宋而来。 五月乙丑 子夜 杨维德依旧早上去司天监当值,他特意从家里带了几个凉菜和一壶好酒到观星台上,打算趁着早上还凉快,好好小酌一番并偷偷懒。这几个月来,他为官家捕风捉影,搜寻各种祥瑞,确实太过辛劳。眼下终于可以稍微歇一歇了。只消再过几日,因为那天沈括一箭射落王泽浮空人头,而被耽误的七十二地煞埋祟大典还得重办,他这里就又得加班加点,为官家寻找星象上透露出的各种蛛丝马迹。 他刚倒了一杯酒,酒杯未及唇边,就看到天关星测有一片耀眼光芒。这片闪烁、跳跃的光芒不似任何星辰,它越来越强,越来越大,一时间竟然照耀的夜空如黄昏或初晨一般微亮。 杨维德眼睁睁看着这片不祥的邪光,渐渐有了数寸长,其亮度也压倒了乙丑日孱弱的下弦月,如一轮苍白冷日般闪耀天关。这是与所有周而复始出现的可观测天体不同的天象,是古代天文典籍都不曾记录的异象,是一颗远在星河另一边的超新星爆发而产生的奇景。 杨维德手上酒杯落下,人也一屁股坐到地上。 那一刻,他张大嘴无法说话,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知道大宋的劫数又到了,因为“日月同天,曌耀天下”的谶语,竟然验了。 由此,他也成为了最早观测,并描述这次“客星,晨出东方,守天关”的人类天文学家。
第86章 寂灭之光 86 至和元年 五月乙丑 子时 河北正定天宁寺,怀良正在藏经楼内抄写经文,手边还放着几封信。 他来到这座老家寺庙挂单已近三个月,起初有些担心,担心自己难逃法网,然而各州县城口门追查弥勒教余孽的公文都贴满了,诸葛遂智的名字赫然在首恶几人之中,却没有自己的画影图形,也并没有差人找上门来。官府并没有将怀良与诸葛遂智关联起来,所以也并不会有人来抓自己。沈括显然保护了自己,至少说服了包拯。 他手边的信是沈括以“钟隐”为收信人名字,寄来的信。他都看了但是没有回信。钟隐是李后主在书画上用过的一个名字,世人知道的不多,倒是因为沈括与怀良都鉴定过大内收藏的后主真迹,所以就成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这样就能避免使用怀丙或者怀良这样曾经用过,写在信封上容易出篓子的名字。 这些图文并茂的信中,提到了沈括对“帽妖”的猜想和他绘制的那个漂浮在空中的“王则人头”,还有就是那把连环弩。他希望怀良给予一些反馈,然而怀良并没有回信。 他已然对自己曾经看重的那些技巧产生怀疑,对于通过洞悉天地玄机,一劳永逸解决民生的念头,也不再执迷,所以,既然已经在方外,又何必再跳回去? 他抄经抄的有些疲乏了。于是推开东面窗户,想透透气。于是看到了天关星测那片闪烁的光芒。 这一刻,他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危机又在某个地方隐隐萌动。如果说弥勒教之前的方法都在于伪造各种神迹,那么眼下的神迹不是伪造的。以他的天文学知识,并不足以解释当下的情景。然而这不妨碍他猜到,有心人很可能会利用这次天象,如果这颗闪耀的客星及时消失,情况或许会好些。他暗暗记下方位,等待明天早上,继续观测这片神秘光芒,看它是否会起变化。 怀良重新坐回到桌子边,提起笔想要给沈括写一封信,提出一些建议,但是犹豫片刻又放下了笔。他想,历来天文志力的客星都是来去无据,出没不定,也许明天就不见了,最后什么也不会发生? 五月二十六日 卯初 沈括被惊慌失措回家的杨维德惊醒,以往杨维德凌晨回家时,夫人也都在门口等候,进门时两人都会十分安静。今天却有些反常,杨维德一直在门口叨叨叨说话,也听不清说些什么。沈括以为他最担心的那件事——帽妖又出现了。于是赶紧穿衣服出得院子。那边杨维德还在夫人嘀嘀咕咕。 “老师,是帽妖又现了?” “你来的正好……你随我来。” 杨维德拉着沈括去后院,那里有一座丹房,用来实践杨维德的另一项基于古籍的研究——炼丹。 他的丹房很高,顶部平坦,因为经常要清理烟囱,所以有梯子可以爬上去。他领着沈括一起向上爬去。 如今是五月,此刻正好晨昏时分,太阳尚未升起但是东方天际已经发白。两人站立丹房顶上,杨维德指点正东。 沈括眼神并不算很好,但是此刻也发现远处一滩白光。那并不是即将跃出地平线的太阳,高度还要高些,就在天关星附近。它的亮度已经将那一片天际照亮,几乎隐没了边上暗淡得多的天关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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