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和皇帝之间还是有差别的。 臣是皇族的奴,可皇帝却是这万里江山说一不二的主宰者,手掌生杀大权,须臾之间便可掀动风云巨变。 面对这样的诱惑,这样触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他真的甘心做自己这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帐中宾么? 敬武帝与裴皇后那样恩爱,裴后甚至为他饱受怀胎产子之苦,可最后还是将麓山的小道和军营的薄弱处告知给了裴家家主,不是吗? 元妤仪敛眸,淡淡答道:“多谢宋伯提醒。” 宋内监看着她半垂的眼睫,久久无言。 他何尝不知这些话在此刻说出来,相当于在公主好不容易热起来的心上插刀子,可宋内监活到这把岁数,在这吃人的深宫里,见过无数龌龊勾当,难免以恶度人。 现在他们成婚还不到半年,哪能这般扶持呢?就算真心相待,也最好是一点点慢慢地对人好。 切忌付出太过,心意太浓,可惜公主还年轻,不明白其中的关窍。 “殿下,您好好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宋内监只留下这句话,转身上了轿子。 元妤仪只讷讷地点了点头,情绪低落,方进府门,便看见从游廊那边走过来的青年。 他面容清隽,发束玉冠,步履之间自带一抹凛冽的风雅,像是山水画上走下来的仙人。 可元妤仪现在却没心思欣赏,她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抬步从另一边的影壁绕过,连身后的绀云都没反应过来,小步追上她。 谢洵看着她明显逃避的身影,脚步一顿。 青年唇角噙着的浅淡笑意僵住,并未急切去追,轻声问身边的岁阑,“殿下方才是在躲我们么?” 岁阑嘴里像含了黄连,看得出来公主就是在逃,那样子像极了身后有豺狼虎豹在追赶,但觑着公子凝重的神色,只小声答道:“好像是,是吧......” 良久,谢洵才似毫无情绪似地朝后院走去,岁阑只依稀听到他喃喃了句,“为何?” 这话岁阑也没法接,他不是公主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公主的想法。 方才他和公子在这边等着时,公主还和宋内监笑盈盈地说话,谁知道转头竟成了这副模样。 — 是夜,漆黑的天幕昏沉沉地压下来,辽远的夜空中点缀着几颗闪闪发亮的星子,月初,一弯新月挂在天边,皎白温和,却又带着股若有似无的寒意。 谢洵去了偏厅,依旧空荡; 再去膳房,却听崔嬷嬷歉疚道:“驸马爷,殿下方才遣人过来说胃口不佳,今晚就不必做她的饭了,您看您要吃些什么?老奴给您做。” 谢洵心中似悬了颗巨石,只觉得呼吸困难,淡淡道:“不必了。” 胃口不佳,他又何尝不是? 谢洵何其敏锐,自然知晓元妤仪今天下午的情绪反常,可是他并无劝慰人的经验,又不知前因后果,只好给她些许时间缓和。 没想到,如今戌时已过半,她今晚竟连晚饭都省了,谢洵再也无法保持之前强撑着的淡定。 屏退崔嬷嬷,青年在厨房忙碌,稍顷做好一碗热气腾腾的山药粥,为了开胃,粥上还撒了把山楂碎。 一路行至鎏华院,谢洵只觉得整座公主府像是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这府上的主人心情不好,连带着这偌大的华贵府邸都没有了人情味。 谢洵每走一步,都觉得一把刀悬在心口,百思不得其解。 他从头到尾试图捋清今日发生的事,试图去揣测公主情绪低落的原因,但他越想便越疑惑,彷佛走进死胡同的陌路之人。 元妤仪特地嘱咐了不需要留人在身边伺候,绀云近不得身,只好守在门外,如今见到谢洵过来,忙上前行礼道:“驸马。” 谢洵挥手制止,正要问元妤仪的情况,却见原本灯火通明的房间倏尔陷入漆黑,所有的烛火被人吹灭。 绀云也看见了此景,面上不免有些错愕,再看向驸马时,便带着几分古怪。 照理说,公主与驸马这几日正是恩爱的时候,春闱事毕驸马照常上值,公主在府中也没闲着,前几天将那名册重新整理了一遍,近日又将收拾好的香料拿了出来。 她亲眼看着公主将那些香料分成了两份,一份装在瓷罐里献给了陛下,另一份则装在香囊里,后者若无意外,正是殿下这次要送给驸马的礼物。 那荷包还是殿下亲手绣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上扎出了好几个血口子,叶嬷嬷喜笑颜开说是苦尽甘来,两人之间的关系怎么一夕之间变化如此之大? 站在台阶下的青年眸中同样神色不明,他对绀云道:“你先下去吧。” 绀云思忖一刻,目光从他手上端着的汤羹挪开,朝驸马屈膝行礼,带着其他几个侍女离开鎏华院。 谢洵走到木门前,与少女只一门之隔,他道:“殿下,臣知道您能听见。” 里面的人依旧沉默,没有回应。 “殿下可否把门打开?” 良久,屋内传来少女压低的声音,“本宫已经休息了,驸马回去吧。” 谢洵听见她的声音,揣测出她压根没睡,更甚至没在内间榻上,估摸着声音的距离,她此刻应当在外间那张红木圆桌旁。 “臣听崔嬷嬷说,殿下今晚胃口不佳,未用晚膳,臣有些不放心,特地煮了粥,殿下喝点吧。” 正如他猜测的那样,元妤仪现在正坐在桌旁的锦杌上,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只是少吃一顿饭而已,驸马从前不也那么过来的吗?” 谢洵微怔,他不是没听过公主这般凌厉的话,当初她维护自己时,替自己出头时,对宣宁侯和王夫人的话更不客气。 只是,如今这被斥责的对象变成了自己,感觉便格外怪异,那柄看不见的刀径直扎过来,猛地插在心口,流出淋漓鲜血。 青年面色如常,语调听不出喜怒,劝她时依旧平稳,“殿下金枝玉叶,身子尊贵,臣地位卑微,怎能与殿下并论?” 皎白寒冷的月光透过支摘窗洒在房间里,愈发显得少女面容冰凉,往日里的明艳被她低落的情绪压抑,更显不悦。 元妤仪轻笑一声,站起身隔着门扇道:“那驸马想不想要这样的金尊玉贵呢?” 万人之上的地位和尊荣,他不想要吗? 站在门外的青年有些愕然,显然听出她话中的不屑,面色凝重,沉声道:“臣绝无此意。” 少女手中捏着一个香囊,片刻才轻嗯一声,但谢洵却很清楚,她心中郁气分明未散。 元妤仪脑海中回荡着白日里宋内监的话,情至浓时,裴皇后与敬武帝同榻而眠时,是否也是这般信誓旦旦呢? 但还好,她与谢洵尚未走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其一驸马与宣宁侯之间隔阂未消;其二自然是她并未到用情至深的程度。 反正日久天长,时间久了自然知道驸马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父皇母后是这般过来的,她自然也可以,一点点考验,凡事不急,方能始终留有后退的余地。 谢洵与谢家一日不断,元妤仪身为公主,便不得不忌惮他身后的陈郡世家,若是重蹈当年河东裴氏逼宫谋反的覆辙,一切都会失控。 其中的分寸感最难把控。 门外响起青年的声音,“殿下说到底还是不相信臣,是么。” 谢二公子心绪九转,只需一句话自然能揣测到元妤仪现在的想法,他失了以往的运筹帷幄,追问道:“殿下到底要臣如何做呢?可否透露一二。” 谢洵从前自诩无情无义,永远不会被情绪左右,现在却怎么也无法冷静,更无法置身事外。 他的一切想法都在颠覆。 但谢洵比谁都明白,信任二字说的简单,真正做起来却最艰难,因此对元妤仪的质疑,他又不能指责。 最初,不信任的人其实是他。 公主一向心善,现在只不过开始反思从前的做法罢了,他又怎么好去质问。 明知她现在的做法最符合他最初的想法,可是谢洵心头却依旧泛起一股细微的苦涩,他明白三言两语根本无法打消公主对他的质疑。 元妤仪将香囊重新搁在梳妆台的匣子里,身子僵直,彷佛被冷白的月光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在她的印象中,谢衡璋待人始终疏离有礼,更不会主动询问他人,恨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方才却显然失了分寸。 元妤仪的心中宛如一团乱麻,她只知道自己现在需要冷静,方才对驸马出言不逊已经有些迁怒,在一切未有定论之前,她不该这样。 遂少女的声音稍稍削弱了之前的冷硬讽刺,“抱歉,本宫不知。” “殿下,”谢洵的声音越来越低,“您是因为臣升任四品才心有顾忌的吧。” 他能在宣宁侯府那样鱼起鹅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欢迎加入龙混杂的环境中活下来,自然不是傻子,公主的情绪变得突然,再一一排除今日发生过的事,很容易便能猜到是因何不悦。 元妤仪正要下意识开口反驳,青年又自顾自接话,“您希望臣爬得高,却又忌惮臣功高震主,毕竟臣身上还流着一半谢家的血,世家子可以优秀,却不能成为皇帝身边唯一可用的人。” “倘若世家子弟取得了不可替代的成就,陈郡谢氏一家独大,野心便会日益增长,所以您担心我会成为那个鼓动谢家的人,您担心我会对陛下不利。” 显然他情绪不稳,说到最后甚至忽视了一向挂在嘴边的谦称。 元妤仪的手落在屏风上,只觉得浑身发冷,眉尖微蹙,堵在嘴边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毕竟谢洵所言,均为事实。 门外的身影依旧立在原地,天气渐渐回温,窗纱也替换成了质地轻薄的料子,青年的身影落在窗纱上,只勾勒出他半垂的头,和清瘦笔直的脊背。 少女站在一边,眸中闪过一丝不忍。 可她无比清楚,这就是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矛盾,只要一日不能得到根本上的解决,那就一日会成为卷土重来的刺。 可惜人心隔肚皮,又怎是一两日可以断定的呢? 十年的相携相伴,裴皇后尚且能够出卖自己的夫君,又罔论是只认识了不到半载的她和谢洵呢? 元妤仪不知道也不敢赌,自己会是那个可以值得谢洵抛下唾手可得的权势,而誓死追随、不曾变心的人,更何况这样的赌约还牵连着皇弟。 最后她干脆心一横,坦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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