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在见到这群别有用心的朝臣真面目之后,她更不会轻易相信他们筹谋这许多,最后会轻易将其拱手让人。 “阿浓,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瞒着我?” 虽是个问句,语调却极为肯定,显然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季浓纠结之后还是和盘托出,轻声道:“是表哥让我先瞒着你的。” 她轻叹一口气,“你不是想知道为何只有你家郎君应下这桩差事么?” “自然是那邸报上的内容极为可怖,千里土地龟裂,百姓吃不饱饭,甚至买卖起了女人和孩子,只为了换两斤糙米果腹。” 易子而食,路边白骨堆积成山,朝中剩余一半中立的墙头草过惯了好日子,已经许久未曾听过这样的人间惨状,怎么可能主动揽这个苦差事。 倒也有零星几个愿意去的人,却都被江相反驳回来,他们都在自己的官位上经营许久,最熟悉手上的公务,此番主动请缨,朝中也没有空余的人可以补缺。 赈灾刻不容缓,哪里能这般拖延? 江相最后提出前去赈灾的人,正是自己刚才要撞柱的大女婿刘宜,理由听起来同样让人无法拒绝。 一是刘宜甘愿为了兖州受苦的百姓舍命提议,说明他心中有百姓; 二是刘宜自从当年被靖阳公主处罚之后,在礼部一退再退,最后领了礼部令史一职,掌文书的官职一向清闲,他自然是不二人选。 可这样道貌岸然的理由背后,真正的目的同样昭然若揭。 官员之间沆瀣一气,开了减税的先风,届时赈灾的款项和钱粮究竟能不能落在实处,谁能保证呢? 季浓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又道:“暂代驸马职务的,正是给你们证婚的方大人,他前不久才调任工部,对礼部的公务也熟悉,能帮衬一二。” “总之,你家郎君他言之凿凿,江相未曾寻到错处,只好松口应下来。” 元妤仪眉间的愁绪却更浓,浑身彷佛脱了力,只觉得心中彷佛空了一块。 纵使季浓只说了个大概,她也能猜到当时的情形,谢洵既然一开始没有打断江丞相,想来是不打算搅和进这摊浑水,抑或是想等着旁人来破此局。 却没想到,最后无一人可用。 最初的沉默,恐怕是还记着她上次说过的话吧,她怀疑他的忠心,因此他开始藏拙,尽量避免短时间内升迁过快的情况。 可是现在终究还是打破了这样的想法,倘若他再瞻前顾后,江相真的派了刘宜前去,事情的发展将不再由景和帝控制。 季浓瞥见她脸色苍白,心中也不免担忧,遂道:“早知你这样记挂他,我无论如何也要听表哥的,将这事瞒下来。” 元妤仪摇了摇头,“你又能瞒几时?” 少女的话音一顿,勉强扯了扯嘴角,“况且如果不出意外,今晚下值回来,谢洵也会告诉我的。” 季浓一噎。 元妤仪知道,谢洵一定会将这件事告诉她。 两人才撕破那层如幻影般的纱,倘若他真的在乎她这个公主的想法,就一定会说出来。 若是他也选择了隐瞒,元妤仪又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第一反应一定是谢洵想要迅速获得功绩傍身,才会不顾危险前去赈灾。 “不对。” “此次赈灾若真如兖州邸报上所说的那般严重,想来陛下也要撰写罪己诏,江相铁了心要插手,他提出另一个跟随的人是谁,刘宜么?” 季浓微愣,知道一点都瞒不住,敛眸道:“是河西禹州的肃王。” 元妤仪猛地起身,眼里是遮掩不住的错愕。 肃王是皇族旁支的子嗣,也是父皇亲封的郡王,早年在跟北疆打仗时中了对方的奸计,所率的五万精锐部队最后仅存不到百人,他自己也跛了一只脚。 虽说最后他也斩杀了敌军首领,可这样惨重的损失已然酿成,然而父皇终究不忍,留了这个堂弟一命,肃王也离开京城,自请前往河西禹州。 三年前景和帝登基时,肃王还表示臣服顺从,怎么这才三年过去,也按捺不住滋生的野心? 元妤仪咬牙斥道:“忘恩负义。” 此去兖州,若成自然是举世之功,千古流芳,肃王若是前往,无论做了多少,落在天下百姓眼里便是心怀万民。 时间久了,这样的舆论稍稍酝酿,便会造成不可估计的后果。 少帝和一个正当壮年的藩王,这两者本身就是矛盾。 季浓明白她心中的怒气,忙轻拍了拍她微颤的脊背,劝道:“阿妤你莫慌,三哥哥也在宫中,定会斡旋此事,再不济他也可以跟着驸马去兖州。” 元妤仪强撑着镇定,只是无奈地凝望着季浓的眼睛,“祁三终究只是公府世子,又常年待在通辽二州,虽有战功却无声势,难与肃王相论。” 季浓也知道这件事棘手,心里恨极了狼狈为奸的江丞相和肃王,只暗骂他们无耻至极。 元妤仪却下定了主意,朝内室走去,沉声唤道:“绀云,进来替我梳妆更衣。” 季浓满脸诧异,撩开珠帘望着义无反顾的少女,语调惊愕,“你要进宫?” 少女纤白的手指落在衔凤赤金步摇上,抚摸着上面凸起的凤纹,郑重地点头,“此事只有我可以。” 只有她的身份远在肃王之上。 尊贵,而无可指摘。 季浓眼底已经蕴起一汪泪,“万一真如邸报所言,食死人、肉白骨,官员上下沆瀣一气,那就是人间地狱,殿下前去,便有万分的危险。” 绀云已经进来替她梳发。 元妤仪闻言,眼中却无甚波澜,只是无奈道:“我不去,此事交予肃王,又何尝不是自掘坟墓呢?” 季浓的一弯远山眉越皱越紧,又不死心地劝道:“我瞧着你家郎君不像腹中空无一物的草包,瞧着也是能担事的,让他自己去,你就好好留在上京不行吗?” 元妤仪指尖微凉,听她说完这话神情一僵,旋即想到了一个滴水不露的解释。 “驸马对我未生反心,若是旁人挑拨离间才更糟;何况我去了才能真正代表陛下,阿澄登基三年,也确实需要这个机会安抚民心。” 季浓放下珠帘,伸手抹去眼角的泪珠,想说的话都堵在嘴边,沉默着走了出去。 元妤仪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少女明艳的脸难掩愁色,轻叹一口气,一言未发。 她从来都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谢洵始终记着她的话,已经做得极好,最后是为了抗衡江相才主动请缨前往兖州,他心如磐石,自己又怎能在此刻撇下他。 走一步看一步,他此刻对她、对景和帝的忠心不假,她便也回馈以同等的心意。 管它龙潭虎穴,总不会比现在更差。 — 章和殿中。 江相侃侃而谈,“自古以来,凡地方发生天灾,中央无不派遣官员;今岁兖州旱灾这样严重,更要彰显朝廷的重视,依老臣看,河西禹州与兖州离得不远,肃王殿下便是最好抚慰民心的人选啊。” 殿中只有几个朝中的肱骨之臣,闻言皆面面相觑,并未急着开口。 卫老尚书重重咳了两声,冷讽道:“江相此言差矣,肃王乃一藩王,何况身上背着前朝重罪,怎能代表陛下前去呢?” 江相白了他一眼,拱手对坐在龙椅上的景和帝道:“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君者更不会拘泥于往日的罪名,起用肃王,更能彰显陛下胸怀宽广,不是么?” 两个老者唇枪舌战一通,最终还是没有定论。 江相冷笑一声,干脆扯破脸道:“既然卫老觉得本官的提议不可,那您不妨找个更合适的人选。” 卫老尚书心一横,恨不得提自己的名字,如鹰隼般的眸中淬着不甘。 江丞相又将目光放在站在一边的谢洵身上,见他同样面色平静,毫无打断的意思,心中气焰更盛,自然也没注意到景和帝身旁的祥禄从后殿进来,附耳低语几句。 自从谢洵入仕,分明职位不高,胆子却不小,次次与他分庭抗礼,丝毫不见怯懦。 饶是他这个丞相,也在这个驸马手里吃过几次亏,现在可算是让江相逮到了出气的机会,语调越来越激昂。 “陛下,君舟民水,不能不重视,唯有顺水而行,顺应民意,才能共创天下海晏河清,才能不辜负先帝的期望啊!若有其他皇子代替陛下前去稳定民心也可,只是先帝子嗣稀薄,将此事交予肃王殿下,才更是万全之策,陛下觉得呢?” 方才一直沉默的景和帝却点头道:“江爱卿此言甚是有理。” 江丞相脸上有些愕然,似乎不敢相信皇帝这般轻松地答应下来,旋即反应过来,几乎立刻要跪地叩谢君恩。 然景和帝还没等他谢恩,又对站在身边的祥禄道:“宣吧。” 祥禄会意,快步走下台阶,提气朗声朝殿外道:“陛下有旨,宣靖阳公主进殿。” 谢洵猛然抬起眼眸,如剑锋般的眉头皱起,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浓烈的错愕,原本沉静的呼吸也渐渐紊乱。 下一刻,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已经一步步走过来,又在大殿中央顿步。 少女一袭绯红簇金鸢尾宫裙,腰系暗金缎面宫绦,十字髻上簪着一对衔凤赤金步摇,白皙小巧的耳垂上悬着两粒明珠。 她鲜少穿的这样华丽,却又格外合适,更显得明艳尊贵,端庄华美,让人挪不开眼。 元妤仪脸上带着笑,先朝景和帝行了一礼,这才看向周围几个熟悉的大臣。 她的目光撞上谢洵的视线,却率先避开。 二人已经有一旬未曾离得这样近过,以至于元妤仪心中升起一抹惭愧和不习惯,似乎他们亲密无间的日子已经是上一世的事情。 谢洵依旧看着她,却总觉得不安,垂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掐向掌心。 这个时候她过来干什么?
第30章 误会 很快, 谢洵得到了答案。 元妤仪开门见山道:“陛下,本宫觉得江相之心日月可鉴,更是一心为了我大晟百姓着想, 江相是长辈,我们更该尊重才是。” 江丞相原本阴沉的神情僵在脸上,却只看见少女噙着笑对他微一颔首。 江相彻底被绕进去,心中却残留着几分警惕, 斟酌道:“公主所言甚是,老臣秉承先帝之命, 更希望陛下不要辜负了这千秋万代的基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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