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妤仪挪开目光, 不再看这个老狐狸。 嘴上的话说得倒是真好听,只是这心意里几分真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若真是为了景和帝好, 便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支持肃王领命前往。 谢洵眉间萦绕着几分不解, 以他对元妤仪的了解, 此次进宫绝不是只为了说这几句恭维江相、无足轻重的话。 果然下一刻,少女又朝在场的几个老臣侧首道:“江相忠心可鉴, 只是依靖阳看, 这提议尚存不足之处。” 江丞相警惕地盯着她, 又要在众人面前维持镇定, 便从容开口, “哦?不知公主有何高见,老臣洗耳恭听。” 怎么可能会有高见呢? 江相做了千万个打算,当今陛下没有兄弟, 就算把大晟朝翻过来, 全天下也只有肃王一个合适的藩王,这次他势在必得。 元妤仪微垂凤眸, 纤长浓密的眼睫宛如蝶羽,遮住她眼中果决的神色。 “兖州不幸突逢旱灾,百姓民不聊生,民心动荡,陛下若撰写罪己诏,就应由皇城与陛下的地位同样尊贵的皇室中人前去抚慰民心。” 少女转过身,含笑道:“丞相,靖阳所言,对与不对?” 江丞相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酒,又不能搪塞过去,但这打算倒是与他的计划重合,便只朝景和帝一拱手道:“是。” “那江相觉得本宫与......”元妤仪唇角的笑还没落下去,身边便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打断她的话。 谢洵脑中绷紧的弦猛然扯断,分明猜到了她的意图,脊背僵直,打断唤了声,“殿下。” 青年的唇已然变的惨白,面无血色,瑞凤眼底闪过一丝不安,甚至连借口都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打断她。 元妤仪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朝他安抚性地点点头,“驸马若是有话,不如等一会儿回府的时候再说吧。” 说罢她干脆转过身,只给谢洵留下一道背影,继续朝江相说完剩下的半句话。 “既然如此,江丞相觉得本宫与肃王相比,谁更尊贵?谁才是那个同陛下最亲近的人选?” 少女伸手抚摸了一下鬓上簪着的步摇,赤金凤凰经烈火淬炼而成,栩栩如生,这是父皇在她及笄那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自给她簪于发上的礼物。 耳边垂着的明珠是当年父皇登基时,番邦入朝所贡的国礼,莹润贵重,举世也只有三颗,母后薨逝时陪葬一颗,剩余的两颗差巧匠做成了耳铛,交给了她。 至于身上穿的宫装,是母后身子尚好时,亲手给她缝制,留待及笄时穿的衣裙,瑞花蜀锦作底,裙身同样用暗金杭绸勾了一只高傲的凤凰,就连系腰的宫绦上也缀了赏心悦目的金珠。 父皇母后将她捧在手心里长大,手足和睦,众星捧月。 皇城之内,皇帝之下,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江相脸上立刻布满阴霾,眼里闪过一丝愕然,又很快镇定下来。 “若论身份,自然是殿下尊贵;可赈灾不是小事,公主金枝玉叶,那样的苦寒之地,如今又遭了灾,您去只怕有失体面啊。” 元妤仪双手垂在小腹前,面容堪称温和。 “江相此言差矣,本宫虽生在皇城,却也是天下人的公主,何况本宫与陛下一母同胞,本宫不畏艰险,方能更显陛下赈灾决心啊。” 江丞相想前想后,却没想到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居然是靖阳公主。 他咬了咬后牙,又不死心道:“河西禹州离兖州近,公主不若让肃王一同前去吧,这样也好全了肃王殿下担忧百姓的心。” 元妤仪眼底闪过一丝冷嘲,语调微微上扬,似是不解,“这话好生奇怪,天下百姓均是陛下子民,真要论起来,本宫这个旁支的堂叔也未免担忧的宽了些。” 旁支,堂叔两个词被她咬的极重。 真要一辈一辈地较真,肃王连继位的一丁点可能都没有,非嫡非长,又无让人心服口服的功绩,现在却要去赈灾? 其中用意一点便知。 此话一出,在场几个大臣皆变了脸色。 元妤仪刻意将肃王想去赈灾的请求往谋权篡位上引,在场的人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精,自然心中惊骇。 中立党以南台御史中尉韩真为首,闻言立即表态道:“臣认为公主提议甚好,公主与陛下姐弟情谊甚笃,若公主愿冒险前去,想必百姓们定会感激涕零,铭记在心。” 其他几人见韩中尉先开口,生怕自己落后,连忙附和道,“臣等附议。” 江相在一旁站着,却觉得怒火攻心。 还不到半个时辰,这群人方才还如鹌鹑似的,现在就巴不得表忠心,风向彻底转变,他辛辛苦苦布下这个一石三鸟的局,却被靖阳公主彻底搅乱。 他的眼神越来越冷,阴毒的怨气藏在眼底,仿佛暗处蛰伏的一条毒蛇。 坐在龙椅上的少年沉着一张脸,往台阶下走了两步,已初显帝王威仪,“江相意下如何?” 事已至此,便相当于把江丞相放在火上烤。 若是韩真等人不发一言,他自然可以固守己见,再寻个旁的不痛不痒的理由拖着,可是韩真他们已经表态,他若是再执拗下去,便坐实了有反心的话。 江丞相语气里还带着一丝不甘,“公主大义凛然,微臣自然附议。” 景和帝脸上浮现出一抹疲惫,揉了揉额角,挥手道:“既然赈灾事宜了结,诸位爱卿无事便散了吧。” 众大臣均行礼告退,江相心里有气,大步离开。 章和殿中却还剩了两个人没动,谢洵站在离元妤仪三步远的地方,始终沉默。 元澄揉完太阳穴,觉得灵台清明些许,总算没有江丞相在自己面前吵来吵去的喧闹声,心里松了一口气,可看见殿中站着的女子,又担忧起来。 元妤仪似乎知道有人在自己身后站着,头也没回道:“礼部交接事忙,在离开京城之前,驸马不需要和方大人说清楚吗?” 良久,她身后的青年才轻嗯一声。 原本站在高台上的少年快步走过来,彷佛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头,最后只皱眉唤了句:“皇姐。” 元妤仪莞尔笑道:“怎么不高兴?” 元澄低下头,“兖州的灾情虽不会如邸报上所说的那般可怖,可必然也是民不聊生的惨状,何况江相此次未得手,一定会留有后招。” 元妤仪欣慰地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不错,阿澄现在的想法愈发深刻了。” 元澄有些惭愧,头压得更低,“其实这些都是姐夫......是谢哥哥教给我的。” 他从书桌堆着的奏章上拿出一本册子,递给元妤仪。 元妤仪翻阅几眼,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册子虽薄,可用语通俗易懂,并未刻意使用那些深奥的例子,其中记载的都是古往今来的为君之道,是不可多得的好书。 更难得的是这是手书,笔迹苍劲有力,写得一手漂亮锐利的瘦金体,批语同样颇有风骨。 元妤仪将书册还给元澄,思维却骤然清明,他这样用心,难怪阿澄会突然改口,成亲时还对谢洵有意见,现在对这个姐夫却是心悦诚服。 “这是他何时写给你的?” 元澄将书册放回原处,妥帖收好,才回答道:“就在前些日子。” 少年沉思片刻,又补充道:“这是谢哥哥去礼部任职的第三日交给我的。” 元妤仪垂在身侧的指尖一僵。 那不就是她出言警告的第三天么? 她那时对他说的话那样尖锐,他竟丝毫不曾怨恨吗? 似乎不敢相信,元妤仪又追问道:“谢......驸马可曾跟你说了什么?” 元澄本依约定瞒着,却察觉到皇姐的反应有些不对劲,便如实回答道:“谢哥哥让朕担起为君者的责任,他说我年纪小,压不住底下的臣子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不可因此生怯,更需先一步揣测朝臣的想法,走一步算十步方能保朝局安稳。” 元妤仪闻言愣住。 少年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关切地问,“皇姐,你怎么了,是不是阿澄不该收谢哥哥的这本书册?” 元妤仪扯出一抹笑,摇头道:“手书所言字字珠玑,其中见识体悟不输上书房的几位太傅,于朝政百利而无一害,皇姐怎会不让你虚心学习?” 少年轻嗯一声,亲切地揽住她的胳膊,似乎想到什么,眼中多了一分轻松。 “其实,谢哥哥还说了别的。” “谢哥哥说,只有朕琢磨透这些道理,有朝一日能够将其熟练运用,始终牢记在心,才能保护好皇姐,那些攻讦皇姐的大臣才不敢出言置喙。” “所以朕明白,朕不能事事都等着皇姐护在前头,朕是顶天立地的男子,皇姐已经为朕做了许多许多事,朕要早日独当一面,护着姐姐,也护好大晟江山。” 少年的声音夹杂着挥斥方遒的意气。 元妤仪脑海中却彷佛突然崩开一连串的火花碎屑,望着身旁的少年,却好像在他身后看到另一个清隽出尘的身影。 她嘴唇微微翕动,心脏跳的极快,却不知该同元澄说些什么。 原本她以为谢洵已经将她那日的质疑刻在了心里,虽说明面上依旧对她尊重有礼,可是任谁被这样说,心里总会有几分不乐意。 可是他却分明未曾因她的疏远而记恨,又或者说谢洵始终记着她的话,只是分情况听。 若非江相气焰嚣张,执意派刘宜担任赈灾的官员,想来他也不会贸然出头,揽这份功绩。 可是他不想在短时间内迅速升迁惹她怀疑,却又给元澄送了这样一份千金难买的手书,还说了这些鼓舞皇帝的话。 阿澄原本便是帝王之才,得了他悉心指点和激励前进的话,未来的心性只会更加坚定。 所以难道真的是她误会他了吗? 元妤仪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个问题就连她本人也不能笃定答案。 她紧攥着的手自然而然地松开,无妨,日久天长,此次共同前往龙潭虎穴的兖州,自然有时间也有机会能得到验证。 元澄从刚才激昂的情绪中脱离,后知后觉地看向面前的人,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皇姐,你可别把我同你学舌这件事告诉谢哥哥,他说保密来着。” 元妤仪愣了一瞬,旋即点头道好。 姐弟二人又就兖州的事情说了几句,元澄这次虽也有些担心,但相较从前的时候,却镇定许多,临了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元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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