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谢哥哥陪着皇姐,我不担心。” 元妤仪失笑,“我成亲不过半载,你对驸马却彻底改观了,不知是谁当初说得愤慨,还盼着我尽早和离。” 谈起旧事,元澄难免惭愧,“我比谁都盼着皇姐能过的好,谢哥哥当初见谁都是冷着一张脸,瞧着便是个冰雪一般的无情人物,我自然担心。” 话音微顿,他又展眉笑道:“可是上次谢哥哥来找我送书,神情凝重,分明对我寄予厚望,更是将姐姐放在了心上,我若再无理针对他,那岂不是小人行径?” 元妤仪身在局中,自然迷了眼,体会不到元澄口中的放在心上。 何况她心中一直记挂着先朝敬武帝和裴皇后那一桩怨偶惨剧,内心深处也难免生了几分怯意,只怕自己也会重蹈覆辙,故强行摁下心中的悸动。 她已打定主意,举止行为皆按谢洵的标准回馈。 倘若他真如现在这样不曾生反心,她自然也会以礼待之,假以时日,两人之间的芥蒂经过了时间考验后消除,或许能生出几分真正的夫妻情谊也未可知。 只是倘若他有丝毫不臣之心,抑或有一分不轨之举,她也不会心软。 良久,元妤仪只轻声道:“驸马既然待陛下好,便是认可陛下的能力,你更要做好这个皇帝才是。” 景和帝登基三年半,手边可用的忠心臣子少之又少,谢洵此时便是其中之一,若是她此时让元澄防备谢洵,只怕会养成皇帝猜忌多疑的恶习。 只会造成适得其反的后果,左右谢洵和谢家纵使有野心,现在这个时候也没显露出来,一切还在掌控之中。 元澄郑重其事地点头。 兖州旱灾急迫,他们的行程安排也只会早不会晚,还有许多事要提前嘱咐好。 元妤仪今日来得匆忙,如今赈灾人选终于确定,也算解决了一桩心事,是时候回府提前收拾行装,便同景和帝告辞离开。 守在殿角的内侍上前为她开门,两扇高大的殿门被缓缓推开,门外的天光迎面洒进来,明亮而灿烂。 元妤仪被炙热的日光刺激,下意识眯了眯眼,待适应了这样明亮的光后,她才缓缓睁开眼。 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正站在章和殿前的象牙石护栏边,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漫长石阶。 青年脊背笔直,玄色腰封束起一截劲瘦的腰,浅金色日光与他身上的墨绿色官袍融为一体,晕染出极为昳丽的色彩。 微风卷起他的袍角和鬓边一丝乱发,他却犹然未觉,更显得身姿如松石缀玉,遥遥一望,格外赏心悦目。 元妤仪从方才的怔愣中回过神。 谢洵在等她。
第31章 等待 等待? 蓦然升起的认知在元妤仪心中渐渐成形, 她不动声色地攥紧指尖,率先一步迈下脚下的象牙石阶,朝着青年走过去。 夫妻二人分明有着世上最亲近的关系, 如今却平添几分古怪的疏离。 走到他身边,元妤仪才看清他的神情,以往看上去清冷宛如谪仙的人物,此时的脸色却称不上好。 谢洵在外人面前一向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心绪, 尤其是在皇城内,更像是戴了一副贴合的假面, 现在这张假面却以极快的速度皲裂。 他眼中的郁色彷佛揉碎的一汪夜幕, 辽远不见底,一张唇抿得极紧, 整张脸早已失去血色, 愈发苍白孱弱。 “殿下。”谢洵唤了一声, 眼睛始终凝在她身上。 “驸马也是来劝本宫收回先前在章和殿中夸下的大话吗?”元妤仪没有看他, 只是自顾自说着。 谢洵答得笃定,毫不犹疑, “是。” 少女纤长的眼睫垂下, 只能听到她略带疲惫的声音, “可本宫心意已决。” 长久的寂静中, 只有两人刻意压低的声音。 他们都明白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天高皇帝远,兖州背后藏着的是无穷无尽的危险,无人能确保靖阳公主能毫发无伤地回到上京。 良久, 谢洵低声道:“好。” 说罢, 他径直向前走去,官袍的袖角却被人拽住。 谢洵一只脚已踏上石阶, 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顿在原地,只是眸色沉沉地望着身后的少女。 元妤仪的视线落在他墨绿色的衣袍上,又看见他腰间束着的玄色腰封,不知为何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只原本要送给他的香囊。 “等等,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青年未答。 元妤仪终于抬起头,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看见其中清晰地倒映出来自己的身影,唇角渐渐弯起来,她自顾自回答。 “你要去找陛下,让陛下收回成命,最好将我禁于公主府,是不是?” 谢洵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他苍白的唇微微翕动,勉力维持着声音中的镇定。 “殿下根本不知道兖州是什么情况,所有未知的背后都会有危险,臣不能看着殿下拿自己的命去赌。” 元妤仪凝视着他,丝毫不退让,追问道:“那你又知道兖州是什么情况吗?为何你能去,却不让我去?” “臣不怕死!” 谢洵的眼眶微红,几缕鲜红的血丝爬上眼眶,他轻声道:“臣的命贱,死了更好,免得谢家妄图以臣作筏子,何况也没人希望臣活着,就算拿命搏一次,又有何妨?” 元妤仪一怔,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失态的谢洵,她的心头漫上一股浓烈的苦涩,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钉在原地,喘不过气。 谢洵也从几乎崩裂的情绪中迅速调整过来,他伸手试图去拂开少女紧攥着的指尖,一面动作一面解释着。 “殿下,相信臣,兖州灾情,臣一定会处理好,殿下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待在上京,若是乏了,就邀季姑娘来府上,若是担心,殿下来瑶华宫住着也好。” 元妤仪的手依旧攥着他的袖角,谢洵无奈,使了几分力,她的指尖终于有往下松的趋势。 青年的声音依旧清冽悦耳,他对靖阳公主一向耐心,如今说起这些琐碎的话,让元妤仪格外怔愣,彷佛她前些日子说过的那些话,他从未记在心里。 “只要别去兖州,殿下怎么都好......” 谢洵的话音一顿,后知后觉出自己今日的话分外多,他垂下眼,最后一用力撬开她的中指指尖。 似乎终于摆脱最后一丝牵挂,谢洵整个人一松,苍白干裂的唇角微翘。 其实还是关心她的吧。 谢二公子在情爱一事上是张不折不扣的白纸,可这并不代表着他在经历了多番心绪动荡后,还看不清这其中的怪异之处。 兖州距上京千里之遥,兖州节度使又和江丞相藕断丝连,这一淌浑水,分明掺着无数漩涡荆棘,她前些年过的那般艰难不易,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平稳的生活,怎能再踏入其中? 无论前方是什么豺狼虎豹,有他一人去闯便足够了。 若兖州一行,他侥幸活下来,自然是一桩好事,回京亦可为她在乎的一切略尽绵薄之力; 若他在权力倾轧之下,死在群狼遍布的兖州,也不坏,左右也算为她除掉一个心头大患。 谢洵不后悔,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自她开口的第一刻起,自他在这高大漫长的石阶上等待的那一刻起,他心中也早有定论。 他可以死,却不能接受元妤仪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谢洵不明白,这究竟是不是卫疏口中所谓的“情”,但现在也不是向元妤仪剖白心意的时候,打消她去兖州的执念才是首要。 他不再看面前的少女,平复心中翻涌着的浓烈情绪,另一只脚正要踏上石阶时,却被人使劲往后一拉,等反应过来,怀中已然缩了个娇小的身躯。 “谢洵,别去。” 她的头埋在他的衣襟处,半张柔美的脸颊贴着他的心口,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模糊。 元妤仪也不知为何,事情最后会演变成这样的情景。 看见谢洵真的想求景和帝收回成命时,她的脑海中骤然变得一片空白,只余下一个不成形却坚定的想法,拦住他。 夫妻,当生死与共。 但她并未将浮在心头的话尽数说出,只瓮声瓮气地对他道:“谢衡璋,我知你素来深谋远虑,这是生死大事,你看的清。” 元妤仪知道,自己的驸马耳聪目明,心有九窍,是走一步算百步的人,他比谁都清楚,靖阳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 谢洵知道,可他仍不愿接受。 缩在他怀中的身躯散着一股熟悉的幽香,她柔顺乌黑的发丝贴在他的下巴上,谢洵甚至能感知到环住他腰身的那双手在微微颤抖。 “殿下......” 谢洵说了半截的话被少女打断。 元妤仪不肯抬头看他,却执拗地抱紧了他,她知道倘若驸马蓄意甩开她,那她也毫无还手之力,可他只是最初晃了晃身子,最终也没有动自己。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也是元妤仪心底对他仍抱有的笃信。 两个人都冷静下来,元妤仪缓缓松开抱着他的手,纤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定定地望着他。 “谢衡璋,我不怕。” “人间炼狱又如何?早在三年前,皇权更迭之时,我早已见识过这世间人情冷暖,血洗宫城比如今的灾情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我一个人照样挺过来了,不是吗?” 谢洵一怔,眼底升起一丝不忍,这是尊贵高傲的靖阳公主第一次在他面前,将这些旧日的伤口撕开给他看。 他虽习惯木讷却巧言善辩,唯有此刻,万般话语尽数堵在喉口。 元妤仪半抬着下巴,将这些痛苦轻描淡写地揭过,面上的表情称得上轻松。 “所以谢衡璋,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谢洵只是沉默着承受着她的目光。 他想说,这无关怕不怕,更无关人情冷暖、权势利益,他只是担心她,兖州真正的消息送不出来,便无异于一座孤城。 于外,他们没有本地人引路;于内,他们得不到真实的反馈。 这样举步维艰、如履薄冰的境况,谢洵自诩无情无义,却头一次生了私心。 “谢洵,谢洵……”元妤仪眉尖微蹙,一双清澈的眼中是挥之不去的疲色。 其实她心中还藏着许多许多劝说的话,可是临了却又消失殆尽,似乎只要唤一声他的名字,他就能理解她的想法,站在她这边。 她唤出口的两个字砸在谢洵的心口上,也彻底扯断了他脑海中一直紧绷着的弦。 谢洵明白,她的决心无可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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