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季浓率先开口,一脸愤恨,“殿下,我们将其呈给陛下,参江行宣的罪!” 卫疏却扯了扯她因激动而荡起的衣摆,情绪有些沉重,“靠这个弹劾远远不够,你可莫忘了这是在兖州发现的矿,江丞相若是把罪名安在节度使身上怎么办?岂不是打草惊蛇。” 季浓一噎,无奈道:“那怎么办,难不成我们明明知道了他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却还要佯装不知吗?” 下一刻,元妤仪和另一道男声同时响起。 “是。” 无人知道谢洵是什么时候站在外面的,更不知道他在此处听了多久,青年进屋关门,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静,动作行云流水。 他只是看了元妤仪一眼,却恭恭敬敬地朝严先生行了一礼,才继续往下说。 “既然江丞相敢在兖州藏矿,必然做好了找替罪羊的准备,对付这种狡兔三窟之辈,同样需要数罪并罚,让他的罪行远远超过他的功劳,朝中文武百官无一敢为其鸣不平,如此京中局势才能稳定,陛下才不会有戕害三朝老臣之嫌。” 元妤仪摩挲着手背的指尖一顿。 他们的想法如出一辙。 就算私藏铁矿的罪名是真的,江丞相在朝中翻云覆雨多年,此事一旦处理的有丝毫纰漏,景和帝便会落下话柄。 少女微一颔首表示赞同。 严先生看向谢洵的眼神中夹杂着一分欣慰,他留下地图哑声道:“公主若想一举清算江相一党确实困难,更需从长计议,但既是作恶多端的狐狸,便总有露出尾巴的那一刻,私藏矿产之罪便算是诸多罪行的一个添头罢。” 元妤仪将地图卷起,应了声好。 凡事若非有十分把握,自然忌讳将所有的打算都托盘而出,身居高位这么多年,元妤仪心里清楚,皇族与江相之间的矛盾早已愈演愈烈。 但此外,她更不能忽略的是,就算要清算,也应当尽量一击毙命,让他再无翻身余地,否则凭江相的势力,很容易挑唆民怨和党派。 严先生交代完这件事,僵硬的身子微微怔忪,示意吴佑承递过拐杖,转身告辞。 男人的脊背佝偻,方才倚靠少年站着看不出异样,如今步伐一动,左腿便微微战栗。 这才两天,他的腿疾却好似经过一场折磨,飞速恶化。 谢洵脱口而出,“我送先生。” 屋里的几个人脸上均闪过一丝相似的疑惑,元妤仪凝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眉尖微蹙。 自上次一别,谢洵对严先生便有些格外的在意,哪怕对待谢家的长辈,他也并未如此分神,但元妤仪又很快打消心中的不解。 旁人不知道严先生的身世过往,她可是亲耳听到了,作为经历类似的晚辈,谢衡璋维护一二也是正常。 少女目光落在桌上,注意到刚被青年带过来的奏折,她随手翻开,上面的墨迹刚干。 写的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桩桩件件罪行后面都对应着大晟的律法,有理有据,用以佐证这并非独断专行,更不是利用权势压人。 他的文采和能力,元妤仪一向敬服。 …… 院外,严先生看着身旁亦步亦趋的青年,对另一边的吴佑承道:“褀为,你且先去府外等着。” 吴佑承虽不解,却也没有多问,拱手应是,先一步离去。 谢洵的嗓音带着一分关切,“您的腿疾是又犯了吗?” 严先生垂眸看了一眼打颤的腿,知道瞒不过他,干笑两声,“老了,免不了的。” 谢洵沉默稍顷,又压低声音道:“您就算此时回京,也是安全的。” 距离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就算是江丞相一意孤行地追究,也查不到分毫。 然而严先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嘶哑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孤家寡人,四海漂零,哪里还有什么家?” 时间回溯到从前的每一分每一秒,严先生都笃定自己再无亲人,兖州还有一个跟在他身边的学生,可上京城对他来说只是一片伤心地而已。 分明听出他话里的惋惜和无奈,谢洵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他都要栖身公主府,当初甚至要借靖阳公主的势逃出侯府,如今又哪有什么资格劝说自己素未谋面的舅父。 他只低声道:“回京后我会尽快搜集江相罪证,为陆家翻案,至于谢家,衡璋也无意久留,待局势稳定便将您迎至上京。” 严先生似乎想要笑出声,可刚一开口便是剧烈的咳嗽,几乎要将整颗肺呕出来。 谢洵担忧地扶住男人震颤不停的身子,却被他动作轻柔地抚了抚鬓角,那双混浊苍老的眼中带着几乎破碎的悲怆。 严先生含笑说:“好,舅舅等着你的喜讯。” 一步一喘,严先生的步伐格外艰难,他呵哧呵哧地喘着粗气,终于走到影壁处停下。 他问道:“衡璋,你母亲是不是……” 谢洵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眼睫低垂,平生第一次不敢直视旁人包含期待的视线。 严先生看他的反应,心里的激越也在一点点熄灭,他的情绪却已经平静,平静得反常。 血浓于水,他又不是傻子,与谢洵相认那日,他对自己的生身母亲缄口不提,严先生心里便有了考量,如今开口询问也是存了一分侥幸。 男人唇角的笑僵硬,他竭力使自己破锣般的嗓音听起来温和一些,包容一些。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知晓的。” 良久,谢洵那双清冷的瑞凤眼中蒙上一层浓烈的悲切,紧抿的薄唇苍白,终是忍不住唤了声:“舅舅。” 每一分每一秒对严先生来说都像是煎熬。 他晚上甚至难以入睡,只因梦中是熊熊燃烧的大火,是父亲滚落下来,却死不瞑目的头颅,是长妹自戕、一尸两命,亦是幼妹流放边疆,下落不明…… 他的痛苦,便痛苦在难与人道,只能一个人带着阖族百条人命的怨恨艰难地苟活。 可是现在,当年差点死在火场里的陆训言却久违的松了一口气,亲缘终究是牵他活着的一根线。 这一刻,陆大公子悄无声息地落下一滴泪,这些年他一直陷在苟且偷生的自责情绪中无法自拔,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个难以启齿的懦夫。 可听到那声舅舅,陆训言想,幸好他提着一口气坚持了那么多年,幸好在他还活着时见到了身上流着半边陆家血脉的外甥。 血缘与情爱是这世间最奇特,同时不讲道理的两种事物,缺不了将心比心。 谢洵在陆训言面前,是真正的晚辈;而这又与对陈郡谢氏表现出来的感情不同,前者是真的,后者则是充面子。 严先生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包容和欣赏,仿佛过去的所有折磨都在此刻获得了短暂的和解。 “公主可知道了你的身世吗?” 谢洵迟疑一瞬,喉结不自觉上下一滚,最终还是坦诚地摇了摇头。 严先生眼里同样闪过一丝怔愣,又在须臾间消散,他直觉自己应该安慰两句,凝视着谢洵纠结的眼眸。 “无论你本心是好是坏,如今既然已经成亲,那夫妻之间便是同气连枝的一体,瞒下的事情是大是小,时间久了都恐生心魔。” 有些事情能瞒,有些事情不能瞒,夫妻经营之道最应该坦诚相待,可惜他们年纪尚轻,处事上时总会不由自主地自省质疑。 “公主蕙质兰心,聪颖豁达,是个值得珍惜的好姑娘,衡璋,切莫缘尽后再强求。” 谢洵始终敛睫低眉,遮住眸中波动的情绪,垂下的手指则掐紧了掌心的软肉。 “多谢舅舅,我明白了。” 今日的话,严先生不知道谢洵能听进多少,他只是从一个舅舅、一个长辈的角度多劝了两句。 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眼前的外甥能活得自在,但严先生也明白点到为止,是以他安抚性地拍了拍青年的胳膊,主动说起另一件事。 “君子立世当衡情度理,如圭如璋,这对表字原是你外祖亲定给陆家第一个子孙赐名的,孰料我没成家,你姨母腹中的表兄又早夭,最后竟是叫你母亲给你做了表字。” “也好,也好……”严先生连叹两声。 停在府外的依旧是那辆不起眼的驴车,吴佑承已经上前来搀扶,师生二人便要离开。 谢洵躬身垂首,最后道了一句:“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惟愿您保重身体。” 到最后,谢二公子还是不能正大光明地唤出那句舅舅。 严先生的身影单薄削瘦,大抵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都会留下旧疾,只是他的格外严重罢了。 两个人遥遥相望,隔着将近二十年的时光,眼中都带着如出一辙的清傲,在此刻露出些皮囊之下的神似。 他挥挥手,一边笑一边咳嗽,“好。” 这边人刚离开,一封来自上京的信也被加急送到了兖州节度使府,谢洵看到署名,脸上的神情顿时严肃许多。 这是丞相府的信函。 信中写的无非是些冠冕堂皇的问候话语,只有最后似是而非地提到了江长丘的罪行,其中不乏几句求情之言,江丞相更放言自己可以捐三年俸禄,来弥补侄儿糊涂犯下的错…… 然而场面话说得再好听,现在也晚了。 更何况元妤仪本就没打算网开一面。 少女眉梢带着疲色,将那封信浸在茶杯中湿透,再看不清本来字迹,才揉了揉额角道:“事不宜迟,启程吧。” — 上京城,相府。 江丞相枯坐一整日,却没有收到回信,派去的那位许校尉已经回府,带来的却是一身伤痕和节度使已被斩首的死讯。 江丞相眼眶几乎要裂开,带着满面的恼意,抄起博古架上的瓷瓶扔在地上,怒斥。 “圣旨未到,靖阳却擅自斩杀朝廷命官!哪怕先帝此时见到本相,也要尊称一句太傅,她区区一个公主,怎么敢动本相的人!” 江丞相怒意喷涌,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衅,恨不能立即将那群与自己作对的人碎尸万段,可他却忘了自己才只是一个臣子。 他现在这样的做法才是大不敬。 许校尉也不知为何事情会突然变成现在这个地步,公主和驸马分明已经身死,怎会悄无声息地进到节度使府里?只用了一日便让兖州变了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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