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的思绪像是摸不着头脑的线团,勾着她的神思乱些、再乱些,少女下意识捏紧袖口,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虽计划和离,不会一起度过余生,但她更不想和谢衡璋走到相见两厌的地步,是以她竭力维持着从前那些温和的表象,也实属正常。 元妤仪松了一口气。 世间人总是如此,只要能劝得住自己,哪怕那个理由是多么的站不住脚,也只会笃定这样的想法,于是自然忽略了唯一的变数—— 人心。 脸上的阴霾神情顷刻间消失,少女眉眼怔松,因琢磨完这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难题而感到惬意。 她发自内心地笑道:“多谢驸马。” 多谢他明知这段婚姻不久后可能面临崩塌,却依旧愿意配合她做好每一件仍是夫妻时的事。 这是纵容,亦是迁就。 谢衡璋无疑是个合格的夫君。 但他这样好,元妤仪难免心生不舍,却又不能表现分毫,长痛不如短痛,来往牵扯倘若真动情,变故也将纷至沓来。 恰在此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是店小二来送热水蜡烛等一应所需用具。 看见屋里二位客人刚说完话,脸上还挂着不约而同的笑容,小厮眼里闪过了然。 走前他又想起什么,随口提议道:“外头正刮西南风,这雨恐怕要下一整夜,郎君要给娘子点上安神香吗?都是我们老板娘自己摘的花草制的,利于助眠。” 似乎是为了回应店小二的话,本就不算结实的窗牑果然被风吹得嘎吱作响。 谢洵本想答应,元妤仪却站在半阖的窗扇前没动,这场雨拂去初夏的燥气,带着一点微凉的温度,其实是很合宜的。 少女背影纤细,曲线柔美,凝神望着窗外打在青砖上的雨滴,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飘去的仙子。 谢洵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想他大概知道元妤仪的答案了,于是淡声婉拒。 小厮应是离开。 — 谢洵没猜错,元妤仪确实很喜欢这场雨,今年的第一场雨没想到竟不是在上京,而是在千里之外的青州看到的。 然而以前在京中呆惯了,如今乍换了个地方,自然咂摸出一些新奇的滋味。 青州的绵绵细雨,成片的青砖白瓦,随风飘来的淡淡榴花香,都让人想要拉长这样的时光。 夜半亥时,风声更盛。 榻上的少女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突然压低声音开口道:“谢衡璋,你睡了吗?” 谢洵没睡,客栈房间简陋,没有安置屏风遮挡,他依旧在地上铺了被褥,打算凑活一宿。 他转头,隐约看见床上的少女翻了个身。 “并未,殿下可是觉得外面的风雨声扰眠了?臣去找店家拿安神香吧。” 元妤仪忙道:“不是不是。” 她的话卡在了嘴边,顿了半晌才把脸埋到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问:“这里条件简陋不比公主府,你冷吗?” 外面的东南风还在呼呼地刮着,窗牑漏进几丝凉飕飕的风,元妤仪自幼体寒,此时也不免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谢洵自然也是冷的,现在虽入夏,可也落了雨,尤其是夜间,整个人的身子贴着冰凉的地板,更算不上舒适。 但他依旧否定道:“不冷。” 元妤仪哦了一声,脑袋悄悄从被子里钻出来,露出一双明亮清澈的眼,往谢洵躺着的方向看去。 屋中的蜡烛已经被吹灭了,外面的天色也算不上好,暗沉沉的一片。 她其实看不太清谢洵的身形,但元妤仪很熟悉他的模样,脑海中已然能够熟练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笔直的脊背和劲瘦的腰。 恰在此时,天边蓦然响起一道惊雷,雷声轰隆,裹挟着更激烈的风雨。 元妤仪下意识将头重新缩回被子里,像只受惊缩回壳的鹌鹑,额头上已经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几道暗紫色的闪电划过寂静的深夜,照亮这间普普通通的客房,每一个角落都霎时被照亮。 包括床上蒙在被子里的少女,因为惊慌失措,她脚边的那截被子滑落到床下,露出明显颤抖蜷缩的玉足。 谢洵借着残余的亮光看清这一幕,眉头微皱,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促,唤了声:“殿下?” 元妤仪没有回应他,她蒙在被子里,耳边是轰隆隆的雷声,太过诡异也太过恐怖。 就像多年前那场宫变。 雷霆闪电交织,冲刷着流不完的鲜血,有人头骨碌到她站着的台阶下,满目皆是四肢残骸,死不瞑目的宫廷侍卫和叛贼逆党…… 她沉浸在这场永远无法忘怀的噩梦中,根本听不见谢洵略显焦急的声音,更没有察觉到风雨之下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突然,元妤仪用以藏身躲避的被子被人往上扶了扶,她冰冷的双脚被严严实实地盖好。 下一刻,熟悉的清冽男声比雷电更早响起。 “殿下,莫怕。” 像是久病的人终于找到了治病的良方,也像是长久在黑暗中孑孑独行的人骤然见到了亮光,元妤仪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阵阵嗡鸣在逐渐消退。 她掀开被子,紊乱的呼吸声愈发明显,天边响起迟来的惊雷,之后刹那间划过一道闪电。 二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元妤仪漆黑的瞳孔微微涣散,整个人倾身向前,下意识扑在他怀里,似乎唯有这样她才能收获片刻的安心。 谢洵耳畔是她压抑的喘息,反搂住她颤抖的脊背,安抚性地为她顺气,少女柔顺的青丝乖巧地停在他指缝里。 元妤仪埋头抱着他,嗅着鼻端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白檀香,这一刻她脑海中所有利弊,所有前尘过往尽数被抛弃。 察觉到怀中少女的力度越来越大、越来越紧,像是勃勃生长的春藤在汲取大树的养分一般,谢洵右手上移,无师自通地将她的脑袋又往怀中压深一分。 仿佛只有亲密无间的姿势,才能予她真正的安心。 谢洵提高声音,和屋外的风雨声对抗,安抚着元妤仪绷紧的情绪。 “殿下别怕,臣在。” “臣说过,无论发生何事,都会守在殿下身边的。” “谢衡璋此生绝不食言。” “……”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雷声再也没有响起过,只是风雨未停,大有要下一整宿的趋势。 元妤仪只觉得很累,却又很安心,两种极致矛盾的情绪在撕扯着她所剩无几的思维。 那场噩梦和眼前的人。 这个将沉湎于过往噩梦中的她唤醒的人是她夫君,可以依靠的人也是她的夫君。 虽然二人成婚的理由是如此的简略急促,荒谬而又可笑,但她的名字终究落在了谢家的族谱上,她还是他的妻子。 她还是谢洵的妻子。 这句话仿佛沾了蛊毒,在她脑海中晃。 元妤仪松开紧紧搂着驸马腰间的手,骤然失去温热微颤的躯体,谢洵还没从方才的状况中反应过来,微微怔愣。 但是二人呼吸相闻,他又清晰地看见眼前少女苍白的脸颊和漆羽般浓密的眼睫。 没等元妤仪先开口,谢洵觉得自己已经能猜到她下一句要说什么,于是先低声道:“既然殿下没事了,那臣就……” 回去休息了。 他理应从哪来回哪去; 虽是夫妻,可谢洵和元妤仪在这方面总是保持着同等的默契,一开始是因为成婚的目的不纯,后来倒是有过一段浓情蜜意的时光,可不久后又萌生了猜忌和质疑。 两个人都曾收回要迈出一步的脚。 从前如此,此刻又怎么会例外呢? 可是下一刻,元妤仪却直起上半身,伸手环住青年脖颈,谢洵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张柔软的脸颊贴着自己滚烫的耳廓。 她的动作与他的想法简直南辕北辙。 谢洵垂下的手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该维持何种姿势,他心如擂鼓,生怕自己此刻不经意间的动作会惹她厌烦。 元妤仪的眼皮和大脑都是混沌而沉重的,疲惫和理智对峙,终究是前者占了上风。 谢洵素来克制从容,他方才未尽的话意也肯定是想要离开,可是元妤仪却因此生了私心和贪念。 她甚至为此感到不舍的委屈。 少女的嗓音不似从前那般清脆柔婉,反而被低落的情绪晕染,她所有细微处的变化落在谢洵耳畔都格外明显。 “你就留在这里陪陪我,好吗?” 元妤仪的话音微顿,迟钝地补充道:“就今晚,可以吗,我一个人很害怕……” 随着她的话一起落下的,还有一颗泪珠。 泪水顺着她的下颌滑落,钻进谢洵单薄的中衣衣襟里,等到停在他的心口时,已经融化成一小滴水渍。 谢洵再也没有半分犹豫,扶着少女颤抖的身子躺下,又给她掖好被角,认真细致的神情和动作,像是在照顾易碎的珍宝。 他自己则守在床榻外侧,任由元妤仪紧紧靠在怀里,以一种极富安全感的姿态维护着她。 可少女犹觉不够,将右手放在青年微凉的掌心,做到与他十指相扣才彻底安心。 窗外风雨嘶吼的声音逐渐转轻,元妤仪焦灼的心情缓缓回落,她阖上眼睫,疲惫如大山倾轧,意识变得浅淡。 谢洵亲眼看着她眼睫不再颤抖,听见她的呼吸声慢慢变得清浅安稳,轻轻撩开搭在她脸颊上的几缕碎发,声音顷刻间被窗外风雨搅乱。 “殿下,除非阴阳两世、生死相隔,否则臣永远都会陪在你身边。”
第53章 表白 翌日, 元妤仪巳时方醒。 折腾半宿,她的思维都休息得有些近乎迟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枕着的是身侧青年的胳膊。 元妤仪眼里闪过一丝赧然。 但实话说, 昨夜谢洵躺在她身侧,她竟罕见地没有半分不适应,反而一夜好眠,再无噩梦缠身。 雨过天晴, 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了,阳光透过单薄窗纱照进屋子, 还能看见光柱中波动的灰尘。 这样的安静, 这样的和谐。 这也是她曾经憧憬过的生活,夫妻恩爱, 日子平静无波。 谢洵似乎还睡着。 元妤仪小心翼翼地支起胳膊, 打量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朦胧温暖的日光打在他脸上, 青年本就长得清隽, 又正当好年纪,每一处都像是被造物者仔细地勾勒过, 长眉入鬓, 鼻梁高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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