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结论远比身上的伤让他更痛。 元妤仪茫然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谢洵稳定的心跳声, 将脸更埋深一分。 “担心你。” 担心,害怕, 恐惧。 因此寝食难安, 身心俱疲。 少女的话像一道惊雷砸在谢洵耳畔,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外的愕然, 下意识道:“殿下, 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是不是大病初愈, 谢洵的思绪都迟钝许多, 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 元妤仪松开揽着他腰的手,站得笔直, 把手上擎着的花枝递到他面前。 “谢衡璋, 我心悦你。” 因为喜欢, 所以在乎, 所以担心。 哪有什么曲折回旋的念头, 为谁辗转反侧便是为谁动了心、用了情。 她的语调是那样熟悉,可说出的话又是那样陌生,亦或是这惊喜来的太突然, 谢洵怔在原地。 凤凰花枝鲜艳夺目, 映着元妤仪白皙柔美的面容,一时之间炫了谢洵的眼。 下一刻, 似乎生怕面前的人反悔,他眸光闪烁,动作已然比想法更快,抿唇接过那支寓意相思深情的花枝。 正要说些什么时,青年却突然捂住心口,重重地咳了两声,脸色复又变得苍白。 其实他已经醒了有一会了,醒来后听说元妤仪入宫便一直在门口等着,站久了难免牵动旧伤。 元妤仪听他咳嗽,一颗心也悬了起来,忙搀住他胳膊扶他往屋里走,神色歉疚道:“抱歉,我见你醒过来实在太高兴了,忘了你身上还有伤。” 谢洵听着她喋喋不休,垂眸瞥见那张哪怕削瘦也依旧明艳的侧脸,不自觉弯起了唇角。 回到屋里元妤仪非让他靠在床上才放心。 谢洵猜到自己这次受伤恐怕在她心里造成了不小的冲击,是以也没有反驳,像只乖巧的布娃娃由着少女照顾。 元妤仪撑着脸看他,眼底神情复杂。 其实这些天她每次见到昏睡的谢洵都会有一种预感,仿佛他下一刻便会突然睁开眼,含笑看着她唤一句“殿下。” 但始终没有; 而期待落空的次数多了,她的心也渐渐沉寂下去,只能麻木自己的思维和情感,日复一日重复着该做的事——在他身边守着,喂药换药。 所以现在当落空许多次的梦真的变成现实后,元妤仪反而不敢去相信。 谢洵对上少女不确定的视线,引她坐到身边,牵过她的右手落在自己的脸上,从额头开始一路往下移,划过眉眼和鼻梁。 他又牵她的手指在唇瓣上停留须臾,唇角溢出一抹轻笑,冲淡清冷面庞上的冷意。 “殿下放心,我是活的。” 元妤仪后知后觉地缩回手,方才触摸他的余温还缠绕着食指上,留下灼热的痒。 她低声嗔道:“孟浪。” 谢洵闻言轻笑,胸腔振动引得又轻咳两声,元妤仪忙去扶他,却被他捉住手扣在床边。 “臣本来也不是君子。” 不爱她时,谢洵伪装君子;爱公主一点时,他不知如何做,只好继续做君子;彻底动情时,他怕吓到她,索性按老法子继续做个她眼里的君子。 日久天长到了此时,二人一起逃过难,被追杀,生死相伴,骨血里都被彻底印上对方的痕迹,那些伪装他也不想再维持。 谢洵本就偏执无情,貌似谪仙,心如修罗,因爱她才被养出一点烟火气。 元妤仪被他直白的眼神凝望着,心脏扑通扑通跳,只觉得整个人的脸颊都滚烫。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洵,死了一次反而更大胆的谢洵,但她并不害怕,也不觉得陌生。 更多的是,害羞。 谢洵看见少女脸颊上升起的绯红,眉梢笑意逐渐加深,松开扣着她的右手,轻声道:“殿下,回京了,可是你还没告诉我那个答案。” 元妤仪一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和离。 是了,她之前在兖州时确实同他提起过,让他给她一些时间,好好考虑的。 “你怎么想?”少女看向他。 谢洵答得笃定,“不管殿下问多少遍,臣永远都只有一个答案,不会和离。” 元妤仪垂下眼睫,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赧然,轻嗯一声。 “那就不和离了。” 往日沉静淡漠的青年闻言一惊,眼底的冰块叮咚融化,带着熠熠的波光。 元妤仪久久没等到他的反应,抬眸却对上那双眸光热烈生辉的瑞凤眼,不由得嗔道:“你怎么也不说句话,病了一场傻了不成?” 少女连声音都娇俏。 谢洵忍着伤将她抱在怀里,眉梢扬起,不仅没否认元妤仪的话,还顺着她附和。 “若早知道是这样的好消息,就算让我伤一百次、一万次也愿意,也值得。” 元妤仪却几乎被他这话逼出眼泪,带着薄怒瞪他一眼,警告道:“你若这样不爱惜自己,逼我年纪轻轻守寡,我再也不会要你。” 谢洵看着少女眼眶中的一圈泪,心口处又传来一阵阵锐痛,三指并起,“我谢洵发誓,此生绝不辜负殿下,如有违背,此……” 没等他说完,元妤仪先拂下他的手,靠在他身边,嗅着那股淡淡的白檀香,瓮声瓮气地说:“够了,足够了。” 她比上苍更了解谢洵的心意。 他们之间已历生死,无需誓言来维持。 — 六月初,天地间已泛着薄薄的暑气。 过了七八日,谢洵又换了几次药,伤情彻底稳定下来,除了右肩还有些不灵活以外,已经不影响正常活动。 他初任礼部侍郎,又奉命前去兖州处理赈灾事宜,负伤回来在府上修养将近一个月,皇帝都没有出言催促,可见对这个姐夫的荣宠。 然而景和帝不催,却有其他的官员看不惯,早已有几本参谢洵目中无人的折子递到了御史台,更何况江丞相也早在前些日子解了禁足令。 是以谢洵伤情恢复大半之后便主动销了病假,上朝议事。 晚年丧侄,江丞相原本凌人的气势削去大半,中等身形微微佝偻着,眉眼低沉,盯着谢洵的眸子里含着股压不住的戾气。 他的敌意浓烈,谢洵却恍然未觉。 直到散朝后,江丞相突然唤住谢洵,沉声道:“小谢侍郎如今是翻云覆雨,直上青云呐。” 谢洵神色如常,“不及丞相半分。” 朝中官员现在已有多数是中立派,见二人面色从容地谈论,也没有上前掺和,各自离开。 江丞相呵呵冷笑两声,“你如今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不假,可你也别忘了,自己如今这些荣耀都是凭借什么得来的?没了驸马这层身份,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谢洵轻笑,情绪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从未将自己的身份视作耻辱,对他而言,只要留在元妤仪身边,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要紧。 总有一些男人见到妻子比自己强便不甘心,想方设法地去打压;可谢洵从未有这样的念头,他发自内心地希望公主能始终翱翔九天之上。 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旁人对他倚仗妻子才能获取权势的话,不作反驳。 更甚至于,谢洵其实巴不得承认。 这样所有人都能下意识把他和靖阳公主紧紧联系在一起,清楚地道一句他们是夫妻。 谢洵坦白:“江相所言甚是有理,谢某很有自知之明,家妻坚韧温婉,确实予我许多助力。” 青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笑,让江丞相脸上的神色更加凝重。 他正要出言斥责时,另一边却传来卫老尚书中气十足的声音,“衡璋啊,祖翁正找你呢!” 江丞相握手成拳,知道等卫老尚书过来便不能再说起那件事,索性沉声道:“可惜小谢侍郎现在风光无限,焉知明日不会阴沟里翻船。” 话音刚落他那双阴狠的眼睛里闪过寒光,将声音又压低一分,“对了,本相听说令慈姓陆,可巧也是上京人氏?” 谢洵闻言神色一僵,旋即恢复正常,淡声道:“家母已逝,丞相缘何提起?” 卫老尚书正在不断往这边靠近。 江丞相需要仰着头才能看见谢洵的眸子,可那双清冷沉静的眼眸并未泛起任何波澜,他并未回答,却语重心长地说完最后一句话。 “小谢侍郎的身世,公主可知道么?” 谢洵微眯起眼,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在朝中已落颓势的江丞相,身上的气势陡然变冷。 “江大人年事已高,还望慎言。” 看见他冷冽的模样,江行宣才仿佛松了一口气,阴狠眼眸的寒光更甚,貌似友善地拍了拍青年还带着伤的右肩。 “谢洵,跟本相斗,你还太年轻。” 说罢他转身离去,离开时还状似友好地对卫老尚书寒暄两句,结果得到的只是对方的冷视。 卫老尚书满腹狐疑地走过来,看谢洵脸色苍白,关切地问道:“衡璋,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那江老贼方才挑事了?” 谢洵摇头否认,“祖翁放心,无事。” 回去的路上,他的脑海里却始终萦绕着江丞相那句半是威胁半是警告的话,“小谢侍郎的身世,公主知道吗?” 公主自然是不知道的。 不然他一个罪臣之子,又怎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还能被人称一句驸马呢。 这也是谢洵迄今唯一还在瞒着她的事情。 舅父之前也跟他提到过,夫妻之间不应有隐瞒,理当坦白共同面对,可是他能对元妤仪坦白自己的心意,却不能坦然地交代自己的身世。 归根结底也无非是他的心意是确定的,而身世却沾着罪行,一时之间无法改变。 就像谢这个姓氏,他再如何厌恶,也不得不承认是这个看似荣耀的姓氏让他得以尚公主。 谢洵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袖上绣着的竹纹,这是元妤仪这些日子在府中闲来无事做的。 青年修长的指尖掠过并不细密的针脚,眼前仿佛出现少女捏着绣花针缝竹纹的娇俏模样,心尖一阵阵颤动。 他甚至生出一种冲动,不妨告诉她。 但当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口时,刚才冒出的勇气又在顷刻间消散成灰。 没有一针见血的证据,他就这样空口白牙地说出这样一桩冤案,元妤仪会信吗? 况且这还不是谢洵最担心的。 其一:当年陆氏贪墨案的处置结果虽是由江丞相推波助澜,可是最后盖棺定论的却是龙椅上那位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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