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身后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槐树,半身枝叶往墙边倾倒,洁白的槐花一串一串掩映在深深浅浅的绿意中,将红衣姑娘轻轻环抱。 “芄芄就等着就行了。”少年身姿挺拔,一袭象牙白襕衫,腰间悬着管白玉笛,眉目清朗,此刻笑着对红裙姑娘招了招手,“明日去崇文馆,我拿给你看。” “什么芄芄?”那姑娘瞪他一眼,有些不乐意,“我叫姜蕙,不是芄芄。” 少年轻笑一声,索性牵着马往院墙底下走近几步,仰头看她:“芄兰之支,芄兰之叶,不好听吗?” 姜蕙伸手揪了一串槐花捏在手中晃了晃,乐道:“陈渊,《芄兰》讲的是卫惠公,或褒或贬,同我有什么关系?” 她摘了几片花瓣扔到少年头上,嫌弃道:“而且芄兰那样攀附着生长的藤蔓,我才不喜欢!” 被她拿花瓣扔的陈渊并不生气,伸手轻轻将肩头的槐花抖落,沉吟片刻,点头道:“芄兰确实与郡主不太相配。” 他翻身上马,朝姜蕙笑道:“容我回去再想想。” 便骑着马往街口走,走到半道,又回头高声道:“明日再见!” 姜蕙朝他挥挥手,收回目光,正要扶着梯子从墙上下来,冷不丁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问话:“阿姊,你在同谁说话呢?” 将将七岁的锦衣男孩手里捏着桃木弹弓,立在槐树底下望着自家胞姐,小脸上充斥着好奇。 “同陈渊说话呢,今日休沐,他刚好路过,要陪着陈夫人去普罗寺上香。”姜蕙一边答一边倒着下了木梯,将手上装满槐花的篮子递给平儿,由等在一旁的秋葵晚菘替她整理裙摆,“阿蕴你这弹弓怎么又换了,昨儿我瞧着还不是这样。” 姜蕴立即献宝一样将弹弓拿给姜蕙看,得意道:“三哥哥新做的!” 姜蕙捏捏他的脸蛋:“三殿下就纵着你。” 姜蕴也不生气,去拉姐姐的手,笑嘻嘻道:“阿姊,摘花是要做糕点吗?上回做的桃花糕就很好吃!” “对,阿蕴去帮阿姊洗一洗槐花,阿姊换身衣裳就过来。” 姜蕙将粘人的弟弟打发了,回到屋子梳洗换衣。 这会儿一向管着众人的大丫头平儿带着世子去小厨房了,晚菘便松快几分,悄悄问自家主子道:“郡主,安国世子为什么突然要念什么……芄兰之支、芄兰之叶呢?” 姜蕙坐在妆台前托着腮,右手无聊地拨弄妆匣里的宝石和绒花,她未到金钗之年,还用不着长簪步摇之类的首饰。 此刻听到晚菘的话,姜蕙挑起细眉,嘲笑道:“太子哥哥前几日刚及冠,得了舅舅赐下的表字,兴致来了要给陈渊想个表字,陈渊得了启发,一心也要给别人琢磨个表字出来。” 太子殿下姓萧名晏,陛下赐字清平,正是海晏河清盛世太平之意。这几日太子在朝臣面前还好,在他们几个面前,却不称“孤”,反正自称“清平”了。 想到这里,姜蕙不由一乐,小声对秋葵晚菘两个道:“你们看着吧,太子哥哥就新鲜两日,明日去崇文馆,一准不用‘清平’这两个字了!” 为着这事,她还同四殿下萧旭打了赌,若是四殿下输了,就把丽妃娘娘新打的红宝头面送给她;若是她输了,下次去得意楼就她来做东。 不过,等第二日到了崇文馆,倒不能第一时间就知晓是谁赢了。 只因太子要先去太极殿上朝,然后回东宫听经筵,待午后还要跟着皇帝陛下处理政事,一般到未时正才会来崇文馆,有时忙起来就不过来了。而因才名被召、比他年岁小许多的伴读陈渊,则仍被皇帝陛下特许在崇文馆读书。 因陛下没有长成的公主,皇子也并不多,姜蕙和姜蕴两个到了年纪便同皇子们一道读书。这会儿时辰还早,林先生还未过来,前头陈渊转过身来,将一只黑漆盒子放到姜蕙的书案上。 “郡主,你看。”他笑着将漆盒推了推,示意姜蕙打开。 “欸,你真拿来啦?” 姜蕙有些惊喜,正要将漆盒打开,坐在最后头的姜蕴已经耐不住高声道:“阿姊,我来开!我来开!” 便从书案边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姜蕙身边。他虽然不知道盒子里装的什么,但小孩子本也不在意,他只是喜欢做第一个打开盒子的人。 坐在陈渊旁边正打瞌睡的四皇子被姜蕴的喊声吵醒了,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转过头来,正好从侧面瞧见了盒子里的东西。随即,那双眼中的困意一扫而空,四皇子兴奋道:“火铳!” 这一声,把最后面还在奋笔疾书补前一天大字的五皇子和隔着过道与姜蕙并排而坐的三皇子都吸引过来,围在了姜蕙的书案边。 “不是火铳,这是用榆木雕的,只能看,不能用。”陈渊同大家解释。 姜蕙也不管别人,拿起木雕的火铳爱不释手,夸赞道:“雕得真好,足以以假乱真了!” 她欣赏一遍,大方地将这东西递给一直盯着她看似乎马上就要上手来抢的四皇子,笑道:“四殿下,你别急呀!” 姜蕴在一旁拉着陈渊的袖子嚷嚷着“我也要我也要”,五皇子有些羡慕,但或许还是没写完的大字更加重要,只又看了几眼,就急匆匆回去重新奋笔疾书起来。 姜蕙有些疑惑地望着还站在她书案边的三皇子,出声道:“三殿下?” 三皇子萧晟指了指姜蕴,面不改色道:“我正要问问阿蕴那弹弓合不合用。” “合用,合用!”听到三皇子的话,旁边的姜蕴点头如捣蒜,“三哥哥,昨日我还打下来两只小鸟呢!” “那便好。”三皇子笑一笑,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陈渊这时安抚好姜蕴,对姜蕙道:“上回的集句是我输了,郡主还没说想要什么呢。” 集句便是将前人的诗词各自截取一两句,从而拼接成一首诗。午后有些闲暇时间,有时兴致上来,皇子宗亲连带各自的伴读便要一同顽一顽,集句便是游戏之一,不过,若是玩集句,赢的人便不外乎陈渊和姜蕙两个了。 “这个木雕火铳不是吗?”姜蕙指着重新合上的漆盒问道。 “不是。”陈渊依旧半侧着身子,等待姜蕙的回答。 姜蕙将垂落在胸前的发辫捏在右手上,用左手缠着发尾饶了几圈,思索一会儿,忽然道:“八月你要回禹州参加乡试,就帮我看看那边有什么好玩的,带些回来!” “就这些?” “就这些。” “好。” 陈渊笑着答应了,转回身子,正襟危坐——林先生已经一只脚踏进屋子了。 * 午后太子殿下过来崇文馆,众人见礼过后,四皇子朝姜蕙扬一扬眉毛,率先上前道:“大哥,父皇说了吗,今年夏日去不去避暑?” 太子殿下龙章凤姿,一双眼睛从了皇后娘娘,生得格外秀丽,他对四皇子道:“四弟你别念了,父皇早就说了不去,就算你让孤在父皇面前多说几句,父皇也不会改主意的。” “我赢了!”姜蕙哈哈一笑,冲四皇子道,“明日就把丽妃娘娘的头面拿来!” “好好好,我知道了。”四皇子摆摆手,没有赖账的意思,有气无力地趴回书案上,不知是因输了赌注,还是因皇帝陛下今年真的不带他们去清宁山庄。 太子微一挑眉,转向姜蕙道:“安宁,你俩又赌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猜太子哥哥今日要不要自称‘清平’。”姜蕙笑吟吟的。 “原来如此。”太子并不生气,又低声对姜蕙道,“槐花糕不错,煜儿很喜欢。” 因太子午间没来崇文馆,昨日新做的槐花糕,姜蕙另还遣人往东宫送了一份。煜儿则是太子的嫡长子,两岁有余,他一出生便没了母亲,皇帝和太子都对他十分宠爱。 姜蕙眼睛亮起来,小声和他咬耳朵:“太子哥哥,你的那份我多加了两勺冰糖。” 太子轻咳一声,冲她点点头,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了。 番外 碧野朱桥当日事2 九月,秋闱放榜,陈渊成为了大周立朝以来最年轻的解元,年仅十四岁。 安国公府大开门庭,广设宴席,到暮色将合的时候,姜蕙才得以跟着承平长公主登上回府的马车。 陈渊骑着马在外头护送,一路送到公主府,承平长公主请他进府略坐一坐。 等进到府里,丫头婆子适时退下,留姜蕙同安国世子两个说说话。 门窗都大大开着,晚风送进一室桂花香,花厅壁桌上摆着青釉美人觚,其上错落插着几朵瑶台玉凤。 姜蕙伸手点一点瑶台玉凤雪白细长的花瓣,这才打开陈渊带来的木盒,里头林林总总装了好些东西,头上戴的、手上玩的,还有禹州那边正时兴的话本子,应有尽有。 她翻到最后面,却摸出一块被丝绸严密包裹着的玉珏来。 “这是什么?”姜蕙解开绸缎,将环形的玉珏拿起来仔细瞧了瞧。 玉珏通体呈乳白色,触手温润,玉质清透,中间用红绳串着,左右两边分别刻了小字。 姜蕙拿指尖摩挲过微微凸起的字迹,疑惑道:“羡鱼,纨兰?” 陈渊笑看着她,解释道:“父亲说中了举,要提前给我取字,方便会友交游。羡鱼就是我的字。” “羡鱼……”姜蕙抬起眼睛看他一眼,轻声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好字。” “羡鱼”既然是陈渊的字,那这“纨兰”自然不难猜。 姜蕙问他:“上回我说不喜欢芄兰,你回去就想的是这个?” “郡主不喜欢吗?”陈渊欲要将玉珏取回去,“那我回去重新想一想。” “没有,就这个吧。”姜蕙阻止陈渊的动作,将玉珏重新用丝绸包好,放进木盒里。 其实她倒没有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讨厌,但是看陈渊如此热衷于给她取字,他们又有婚约在身,若是一味拒绝,伤了他的心也不好。 又说了几句话,陈渊起身告辞。他们虽是未婚的小夫妻,且门窗大开着、丫头婆子都守在外头,但毕竟天色渐暗,还是不好单独多待。 姜蕙将他送到花厅外,挥手道:“陈羡鱼,明日再见。” 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消散,夜色逐渐洇过整个承平长公主府,廊下灯笼微微摇曳,投下暖黄的烛光。 那块刻着小字的玉珏被装进木盒,锁进了酸枝木雕玉兰花的妆台下。 这是它第一次见到这个美丽的姑娘。 它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坐在妆台前的姑娘又长大了一些,正由丫鬟梳着一头长发。 有人端着摆满钗环笄簪的漆盘过来,笑着同她道:“郡主,外头来参加笄礼的宾客都到了,皇后娘娘也来了。” “嗯。” 轻轻一声回应,它便被一双纤长的手拿起来,悬在了红色月华裙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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