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此间相拥的一对男女是岑寂的,却终究因蝉声而在殿中充斥了无尽燥意。 天正七年夏七月,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季节。 裴时行安静地拥了她片刻,终于开口道:“狸狸,我欲入宫,将你方才的怀疑告知陛下。 “昨夜陛下传符封闭了京中九大城门,但这门亦不能封太久,若多得这一线索,搜寻贼子想必能够事半功倍。” “你说可好?” 元承晚自是无甚异议。 昨夜恰好是新任宣阗王初次朝觐之夜,可偏偏同夜,城中便有了宣阗打扮的贼人行凶。 且还是知晓她们的身份,目的明晰地有备而来。 这动乱自然有可能是因了宣阗国中内乱未肃,有夺位失败的另一股势力故意行凶,意在破坏两国邦交。 可若是另有旁人也想到了这一层,神不知鬼不觉地设下这么一场戏。 将一切都推到宣阗人身上,自己双手干干净净地作壁上观。 亦是未可知。 “你预备何时入宫?”她偏头回望向裴时行。 “今日午后便入。” “那你同本宫一同启程好了。” 裴时行自然不欲让她再劳动,她如今月份渐大,又兼昨夜受了惊吓,甚至奔徙过一段不少的距离。 正该是卧床修养之时,哪里就需要她亲自入宫。 元承晚安静地听完他的阻拦之辞,只淡淡笑过:“君臣之道罢了。” 这话说的似乎意有所指。 甚至带了些不似她平日随和性子的锋芒。 裴时行闻言一怔。 二人用过哺食便一同乘车入了宫,裴时行去立政殿寻了元承绎,她则在宫人延引下去了皇嫂住处。 千秋殿内陈设古朴幽意,并不漆金缀玉为饰。 檐下鸾铃鸣音清脆,竹帘高高卷起,偶然打在沉香檐柱上,梭梭作响。 元承晚端坐在外殿,葱根般的玉指不住把玩着手中天青色釉瓷杯盏。 釉色若疏雨洗过的晴空,烟水与薄雾轻笼其上,明净无匹。 倒是像极了谢韫温婉静美,不染俗世一纤尘的性子。 可她并不打算入口。 只安静地垂眸等候。 她尚有许多话想问问皇嫂,亦有些疑虑要待谢韫为她解惑。 半刻后,女官唱声起,长公主缓缓抬眸,定望住珠帘后渐渐清晰的婀娜身影。 正是午睡方起的谢韫,此刻正由宫人搀扶,一步步朝她缓缓行来。 她看起来恢复的极好,面色粉中带润,目光莹亮。 不似昨晚,神色惶惶,连一张小脸也惨白似纸。 尚未待她张口,谢韫赶在她之前率先说道:“狸狸,皇嫂有孕了。”
第31章 孽胎 元承晚沉默了一瞬。 谢韫脚下步子不停, 继续笑望着她行来。 也只这么一瞬,长公主心头所有的忧虑和彷徨,所有待要出口的纠结都被谢韫的孕讯打散。 她抬起一双清澄无垢的眼, 正正与谢韫对上:“此乃大喜,狸狸敬贺皇嫂。” 终于在她对面落座的谢韫由着宫人在她腰后细致地垫了软枕,松下口气。 不知是因她过分看重这腹中胎儿,此刻终于得以安稳坐下。 还是因了旁的什么事体。 谢韫已小产过两次, 天子至今膝下无子, 无论出于维护朝纲安稳抑或是夫妇私情, 这孩儿的确是怎么受看重也不为过的。 长公主默然咽下了所有话。 还是对面的谢韫率先开了口: “这孩儿尚且未足三月, 也怪我, 竟迟钝至此,也不知有了, 还是昨夜诊脉方知此喜。” 元承晚将目光落在对面的女子身上。 谢韫满脸将为人母的幸福, 正将玉手贴置在小腹上。 这话中的微言雅意, 一是叫她不必宣扬此事;可其中是否还有旁的意味, 长公主竟也一时不敢分辨。 “皇嫂宜有淑德, 自是能得上天厚爱, 狸狸心中也自有分寸。” 话罢, 她目中含了歉意:“我知皇嫂昨夜受惊,只是再容我冒犯一句, 昨夜那些宣阗打扮的人, 您可曾留意到他们有何特征?” 此话一出,谢韫素面上笑意一敛,那一刹惊慌好似萎谢的白玉昙花。 看起来仍是未能自昨夜的惊吓里完全恢复。 “我不记得……” 她看上去当真是吓坏了。 想必自昨夜起, 皇兄便不许她再过问这场祸乱的后续,而后她又紧跟着知晓自己怀喜之讯, 便当真再未理过。 只是谢韫似乎仍是存了些好奇: “那昨夜自市集中奔啸而过的整理裙衣呜二儿漆物二八一欢迎加入那队人呢?他们是何身份,正是因了那群人才酿出惨剧。” 裴时行的确同她交代过那群商队的下落: “听说是涿州来的商队,昨夜是为捉拿盗贼。那商队主人赀赎其罪,被罚了金,如今整个商队都要被逐出上京了。” 谢韫怔怔点头,便也不再多问。 二人一时沉默下来。 那些疑虑既然难以问出口,索性这“君臣之道”也做的差不多了,元承晚正欲顺势告辞。 却忽听得殿外宣唱。 竟是皇帝归了。 皇帝一向勤于秉政,素日里宵衣旰食,甚至起居都常常安置在立政殿,不及宵分上灯时分,轻易不回后宫。 可此刻元承绎一身雪灰缂丝团龙袍,龙骧虎步,甫一入门便上前扶住了谢韫,话音也放得极软:“阿韫今日如何,可安好?” 谢韫粉面霎时染上羞意,不答,只略略握了握皇帝的手,示意他望向此间的第三个大活人。 元承绎这才舍得将目光分予一星半点过来:“哦,狸狸也在,你今日可安好?” 他语气亦算得上诚挚,故而长公主亦柔声带笑回应他:“臣妹多谢陛下关怀,裴时行何在?” 皇帝面色一黑。 随即又哼声道: “当真是女大不中留,见面第一句不问皇兄,竟敢问旁的男子。” “彼此彼此。若非得皇嫂从旁示意,皇兄见面时都不能知晓臣妹的存在呢。” “……” 皇帝一时哑口无言,深觉自己的妹妹沾染上了裴时行巧舌如簧的坏习气。 一时被这忤逆饶舌的妹妹气得不轻,三言两语便将她打发走。 不过话末倒是老实地告知了裴时行的去向。 那男人一早便在崇楼外的新政门下候她同归。 时已向晚,他半身披了熔金落日,负手立在楼观之下,站成一道清隽又沉默的影。 元承晚面上不自觉带了笑,扬手止了伴驾内官的唱声,就这么一步步慢悠悠地向前头那人行去。 玉墀之下,他二人的影子已快要交融在一处。 她前次也是这般在丹阳门下等他的。 等他同归。 不知为何,长公主蓦然忆起了裴时行求娶当日,曾对她说过的“风雪同道,万死不辞”。 只是那日她等他的缘由,是因皇嫂曾诫她以女则,而后又示她以夫妇相处之道。 待至最后,端庄慎言的皇后甚至出言暗示自己,道是裴御史今日也入了宫,狸狸既为人.妻,理应与之同归。 她一贯很听他们众人的话,自然是去了。 去的时候不是很畅意,却终究对着裴时行满含惊喜的一双眼说出了哄他开心的软话。 前方的裴时行忽然回过身来。 这一举动倒是出乎长公主意料,她顿步原地,恰好对上男人朝她望来的一双漠静含冰的眼。 元承晚因这眼神怔住。 而后眼睁睁望着他眸中飞快闪过一丝讶异。 下一刻倏而化开冰雪,破颜而笑,对她弯出了一个清艳似雪中春光的笑意。 原来她平日不见他时,他对旁人竟是这么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么? “裴时行,”长公主忽觉自己很有必要同裴时行说道一番为人处世之道,“你入朝为官不过四年,且年岁又轻,素日更该与人为善,处处敬慎。” 裴时行上前牵过她的手,安静地垂眸听她教诲。 她这是嫌自己太凶了。 其实裴时行幼承裴矩庭训,并不似她想象的一般讷于世故人情。 至少不似掌管刑狱的崔少卿一般终日冷面,一人便可抵寺门口端坐的獬豸,牢头龇牙咧嘴的狴犴。 他方才一人等候于此,便也趁着这难得的空隙来思索一番,究竟该如何将贼子捉拿归案。 只是凝神之际忽听来人蛩音,一时警醒,这才忘了披上往日端方温然的皮。 却不料叫她看去了。 裴时行不欲令她发现更多端倪,恳声道:“臣知晓了,多谢殿下赐教。” 长公主瞥眼望去,这男人牵着她的手,正凝神细听。 俊面上长睫默默垂覆于眼睑,红唇也自愧地抿起,倒是一副温顺又无害的模样。 只是她一时有些分辨不清:“裴时行?” “嗯。” “你又在装相?” 男人似乎笑了一声,无奈道:“臣没有。” 小公主素来敬慕忠臣良将,幼时受的是温厚养德的训诫,平日里对上那些老家伙也都是一副恭谨模样。 她若是喜欢君子,那他就能继续保持住这副模样。 作为一个君子,携手与妻子同道而归时,还该做些什么呢? 裴时行思量片刻,主动启口问道:“殿下今日入宫,一切顺利否?” “不告诉你。” 不说? 裴时行侧头,垂眸望着自己手里牵的小公主,她唇畔带了调皮笑意,是故意如此。 再观神色,亦不见任何心结。 想必是无事。 “好。”他仍是宽厚地对她妥协。 毕竟,有所问有所不问也该是君子行径。 夫妇二人一道自禁宫回府,可长公主的鸾车方才拐进兴庆坊,裴时行远远便留意到一辆极其碍眼的双搭漆轮青盖马车,正由马夫驭停一旁。 果真又是那阴魂不散的青皮郎。 前段时日长公主因了唇上伤痕难以示人,闭门数日不出,也谢绝了诸多来帖。 故而裴时行虽偏居于廨房之隅,不得亲自在贵主跟前侍奉,却也不甚担心有墙外的狂蜂浪蝶趁机前来勾引。 可此刻再见这面白心黑的青皮郎,裴时行心中竟也不复以往,从容笃定许多。 或许是因他近来同元承晚相处甚为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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