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通宵审案一夜,此刻才赶回家门的御史大人亦不由顿步于原地。 因妻子的柔声话语在脑中畅想了一番,日后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 裴时行近日的确因公事扰攘不堪。 审讯自然是夜以继日,多日以来他一身衣裳未换,连饮食亦是在感知到腹饿之时,潦草填补两口便罢。 今日午间好不容易有了进展,众人都撑不大住,他便做主放三司休息半日。 可他自己却不曾就此休憩,紧赶着驰马自城外赶回。 小公主当日心中怀了委屈,他应当回来哄一哄她的。 更何况,短短数日不见,裴时行却已觉思卿几欲狂。 明明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念她的。 但情.爱一事,又哪里是半分由得人的呢。 男人修长指节触到自己藏于袖中的紫薇花枝,不禁暗笑,自己竟也有了古人隽永又含蓄的情思。 可这枝花的确是城外花林开的最绚烂的一枝,他打马经过时,绿枝繁薇不经意间撩过发梢。 那一瞬的香气和痒意,倒是像极了某人。 其实一直以来都只是她,也只有她。 却听繁花那头,那人继续道: “一想到孩儿就要降生,本宫不久后就可以踹了那个狗男人。真是无比快意!” 裴时行袖中的花枝因这句话倏然落地。 俊面上笑意僵的可怕。 他几乎怀了一丝侥幸,不知是否因为自己多日以来连轴转,精乏神疲。 如今是生了幻觉,误解了她的话意。 可惜他没有。 他无比清晰亦无比清醒地听着与她同坐的友人问她: “殿下所言当真?您……不要裴御史了吗?” “不要。” 这头的裴时行无可避免地听见了那个令他坠入无边地狱的答案。 她说她不要他。 元承晚说不要裴时行。 裴时行只觉自己的心也如地上的花枝一般,摔落残败,四分五裂,而后被人狠狠践踏。 他觉得自己已经因元承晚的一句话成了行尸走肉,抑或是偶人。 总之,能左右他关节表情的每一根丝线,此刻都被元承晚操纵在手。 她随意一扯,他便避无可避地被她玩.弄,无论生或者死。 他也不知自己此刻的神智与行动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只是僵着手脚走过去,至少要让自己的双眼对上这个狠心的女子。 或许他有装出一张笑面同她的友人告罪,在外人面前维持住自己正常人的风度。 或许又没有。 反正裴时行忍着怀中人的踢踹叱骂,将她一路抱回寝殿,而后反锁上门扇时,已然是这副情状。 他又强迫了她。 他二人此刻的姿势很是奇异。 男子坐在窗下的芙蓉榻上,双颊飞红的女子跨坐在他腿上。 二人目光相对,眼里是恨不得将对方吞之入腹的炽意,不闪不避。 说不上谁掌控谁,只因他如铁的坚实臂膀死死锢在她腰后。 而她探出玉臂,直扼住他的咽喉命脉,将他推的往后半倒,头颅在壁上碰出“砰”的闷响。 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却又不容对方当真忍让自己分毫。 有一丝闪躲。 “裴,时,行,”她眸中的火光丝毫不逊于他,每个字都像是自牙关间挤咬而出。 “你这是何意?” 他又以自己身为男性天然的体力优势强迫于她,似怀抱一个孩童那般,轻易地将她自瞠目结舌的辛盈袖面前抱走。 而今她使出全身气力,竟是无法将他的臂膀挪动分毫。 这才知,从前说他能文善武或许都是收着的了。 裴时行全然不顾自己后脑的疼痛,一双素来清锐的眼因昼夜未眠而密密布满血丝。 却又在此刻被灼心的怒意冲刷的清明无比。 “元承晚,你又是何意?” “你明明在皇帝面前受过旨意,你明明亲口说过要同我做一对真夫妻,你明明说过我为内,我是你的郎君……” 他亦是满腔冲撞的怒意和委屈。 “可你这算什么,一面小意哄骗我,一面又暗自筹划着离开我是不是?” “我到底算什么,你到底拿我裴时行当什么?” 他终于将这句日夜盘旋心头,不敢宣之于口的质问一举宣泄出来。 她真的爱他吗,或者应该问,她真的想过要爱他吗? 他步步为营逼她入彀,却摸不到她的心在哪一处。只能不断索求着躯体的靠近,用来说服自己。 靠着那些时刻里,她曾因他而生的片刻失神与柔软来告诉自己,这就是他的妻,他们是世间无比亲密的一对男女。 他们的血脉交织一处,是生与死都无法拆解的宿命。 她扼他的力道未松,话中力道同手下一样强烈: “那你呢裴时行,你又拿我当什么?” “我这段时日对你温柔小意,予取予求,你不是很喜欢很享受么?” 她艳丽又凌厉的面孔倏然逼近他的面。 “那都是本宫装出来的!” “你不就是想要个木偶人一般顺从听话的女子来做你的妻子吗?你凭什么看到本宫的真实一面。” 她恨恨松了力道,红唇里吐出的话语同眼底的鄙夷一样残忍: “你配吗?” 元承晚亦是心怀恼恨。 同裴时行有关的这一切都来的太过突然,与他意外有了一场,怀了二人的孩子,至后来他猜出孕事,主动求娶。 而后又是他挑破一切,逼着皇兄也逼着她给出了一道承诺。 她好似又重回少时那段惶惑无助的日子,只能对着上位者施舍的雨露恩威,俯首顺从应承。 甚至生出了自弃之意。 好似她天生就应该是一个牺牲者,少时为谋夺大业而奉上自己的自由与婚姻。 及至现下,更是将自己的一切都全无保留地予给裴时行。 以她一身换得他们君臣的和谐,换得天下安稳。 可是这一切当真到了那般地步了么? 并没有。 她生而尊贵,不必俯就他人,亦不必依附于裴时行、裴氏的羽翼之下。 从前是她一时想错,当真将自己也骗了过去。 将自己看的那般无助,那般无能也无力,只能主动解开自己的衣带,勾缠上裴时行的脖颈,柔顺受下他予她的种种折磨。 但其实并无此必要。 她本来就没凭借过谁,少时经历的每一个难关都是靠自己闯荡过来的。 同杨氏母子的每一次试探周旋都迫近死亡;在燕巢危幕的困境里抛弃那些有毒的食物,取粗茶淡饭来给养自己的身体,安抚自己鼓噪不安的神经。 在每一场笑里藏刀的陷阱里同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每一次,她都未有求过旁人的助力。 便是当年杨氏有意赐婚,她就一定要依靠兄长来拯救她吗? 不是的。 她可以嫁给那个身量是她两倍有余的粗野男子,但她也会尽力保护好自己。 不护贞洁,而是健康。 少时的元承晚刚强果敢,凭自己闯过了一关又一关。却在成年后的太平锦缎里,被泡软了意志和筋骨。 面对着裴时行的逼迫,她的心头居然想的是牺牲与顺从。 这份突变的惶惑感或许已在她心头沉默酝酿了许多,但直到那日。 她忍着羞意在裴时行面前袒露自我,因他的狎昵而泄出每一声吟.泣与长叹。 在他以唇舌舔卷完最后一滴,目露痴迷地吻上她的发,夸她“好乖”的那一刻。 长公主因这句夸赞,浑身生冷地抖了一瞬。 她这么乖的缘由是什么呢? 是在那一刻,原本迷离沉沦的眸子重新清晰,她好似听见少年元承晚在她耳边的声声痛骂。 何至于此,何须如此? “我不配?” 衣冠凌乱的男子仍保持方才被她推倒的姿态,放纵地仰下去。 其实他劲瘦的腰肢强韧有力,轻而易举便能起身将她覆在身下。 但他此刻只是颓靡地仰望着她,将那张惑人的俊面笑出温文的味道: “我若是不配,那谁配呢?” 他释出全部的自己来蛊惑元承晚: “狸狸,你告诉我好不好?” 可惜下一句,还是未能藏住眼底的冰寒之意: “你告诉我,我去把他们都杀了。” 裴时行自此刻他仰望的神女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狼狈姿态,也看到了自己遮藏失败的贪婪残忍。 他亦开始沉沦。 在这一刻肆无忌惮地,彻底在她面前撕破所有伪装。 暴露出自己的本质。 可惜元承晚并未被他吓到。 她眸中仍是雪亮,红唇将笑意扩的更大: “你应该知晓了李释之的奏折对不对,裴卿聪明如斯,应该也猜到了,是本宫在背后授意这些人不断冒头。” 她话里带了莫测的意味: “裴卿生而才高惊绝。若大周没有裴卿,如失曜目明月,长坠万古黑夜; “可若只有裴卿,很多事情想必也是推不动呢。” 她的确在将自己向前栽培过的势力一支支收拢,再一股股地拉起来。 拉他们起来,同裴时行平分秋色。 “可你既然猜到了我在同李释之联络,那你为何不说呢?” 她果然无愧于裴时行曾赞过的每一声聪慧之名: “因为你也认为,对我不需劳神,不需起半分警惕是不是? “你也觉得我怯懦如斯,只敢偏安一隅,什么也不敢沾染是不是?” 她的确曾有过迷失。 以为只要自己主动放下手中兵戈,再亲手沾满污泥抹到自己身上,将遍身涂黑便可自保。 可是这样又得到了什么呢? “我求的是自保,可也只是在旁人面前摇尾乞怜,受制于人。 “要处处受你的逼迫,要对着你主动解开衣带,以肉.体换得你的垂怜。” “这样有什么意思呢裴时行?何不如由我自己来紧握刀锋。 “虽然会被割破手,但若有一日,世不容我,哪怕是死,我也只会是死在自己的刀锋里。” 长公主俯首,将自己目中翻滚撕裂的一切都毫不保留地望进裴时行眼中。 却在触到他满目欣赏与痛意的时候,忍不住怔了一瞬。 裴时行只觉自己连呼吸都在疼,可偏偏因了此刻遍身皆是光彩的她,浑身的血又是滚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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