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严霁楼看她这样子,眼底笑意难掩:“本来湟鱼的刺就又小又密,怪我,忘给你说了。” 绿腰劫后余生,长叹一口气,“唉。” 严霁楼察觉自己方才的失笑十分不妥,当即收敛神情,正色道:“喉咙里面有刺,你还敢吃苹果?食管划伤不是小事。” 绿腰看他脸色阴沉,不禁有些赧然了,低下头,下巴上还留着方才被掐出的红印,“我是为了把鱼刺给逼下去嘛。” 严霁楼长眸微微眯起,像一只发现狡兔洞穴的狐狸,“哦,原来你吃苹果是为了这个?” 然后转头看了眼旁边半空的盆子,“所以,你吃了多少个苹果?” 绿腰耳根发烫,“也不多,就……三、四个。” “……” 严霁楼眼神凌厉,绿腰开始慌张解释:“本来我是为了把鱼刺给弄下去,才吃苹果的,又不是单纯嘴馋,谁知道忽然就放纵了,吃着吃着,就吃成这样了,都怪我太贪婪了!” “放纵?贪婪?” 严霁楼重复着这几个字,然后笑倒在椅子上。 绿腰腹诽,这人怎么回事,平常不是不苟言笑吗?今天笑的未免也太多了吧。 她摸摸自己的嘴角,那里似乎有些酸痛,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要笑不出来。 看着寡嫂因为刚才奋力张大,而显得两侧红痕浓重的嘴角,严霁楼眼神深了深,轻轻笑道:“下次还吃湟鱼吗?” 绿腰一本正经地点头,“吃。” 严霁楼大笑,掀帘出门:“晚安。”
第18章 雨好像住在村里了,连着下了几天,种子都差点泡烂在地里,今早,终于舍得离开这个穷亲戚家,光顾百里之外渴雨的旱地。 天晴得喜人,绿腰脱下厚重的棉袄,换上轻而薄的春衫。 她洗好脸一出门,就看见严霁楼穿一身利落的黑色短打,站在屋顶上盖瓦。 见上面可用的茅草稀薄,绿腰去檐下又搬了一摞过来,抱在怀里,从梯子爬上去,双臂艰难得往上递,长颈高高仰起,雨过天晴的太阳有些刺眼,看不清上面人的脸,只知道严霁楼很快就弯腰下来,伸手接过她怀里的东西。 “你吃什么?我去做饭。”绿腰十分恐高,很快就从梯子上爬下来,站在地上问。 说完又小声喃喃,“不过鱼就算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句讲出口,她好像听见屋顶上的人在笑。 严霁楼忙着手里的活,眼睛也不曾抬片刻,语气轻松随意,“嫂子看着办就行。” 绿腰道:“要不我去买点羊肉回来?” 今天是小叔要去书院的日子,走之前,她得做顿丰盛的饭,若没有荤菜上桌,好像她这个做嫂子的苛待小叔子呢,别人不说,自己心里首先过意不去。 虽然两人的年纪差不太多,但因着叔嫂这层身份的加持,她就有了顾虑,言行举止都要格外注意,就算没样也要装样,只希望能装得像些,毕竟她并没有照顾小辈的经验。 “可以。” 绿腰听小叔子这么说,回屋里,翻箱倒柜,背上一个包裹,就出了门。 严霁楼站在房顶上看去,阳光底下,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雨洼在大地上蒸发,照出茫茫的一片,寡嫂穿着白衫黑裙,头发半绾,摇摇地走在水汽蒸蔚,蒿草丛生的村道上,犹如聊斋里面的鬼狐妇,只是那背影,窈窕之余,依稀有些寥落。 一路上,绿腰走得格外小心,首先是雨天过后,泥路湿滑,其次,她肩上的包裹,里面装着整整三十两的白银。 这是上次卖羊的收获,她拿出一半来,打算兑成银票。 太阳升到正当头,绿腰也走到了回族村,这里住着许多回民,因为他们伺候牛羊的手艺都特别好,牛羊也乐意回报他们,所以盛产肥美新鲜牛羊肉,自己内部又吃不完,就常常投入到集市中,供给镇上和附近的村民。 绿腰来到自己熟识的人家,一对青年夫妇,女人眉目清秀,裹着艳丽的头巾,正在案板前收拾羊杂,男人则在院里洗排骨。 “你怎么找到这儿了?”女人的笑容里写着意外。 以前赶集的时候,绿腰常到他们家摊子上买肉,女人认得她。 “我想买羊肉,今天又不开市,没办法,只好上门来了。”绿腰带着一点无奈道。 女人笑,眉眼间有了一点骄傲的意味,商家得了对货品的称赞,向来都是要心花怒放的。 “要什么?” 绿腰说:“给我来二斤排骨。” 然后把随身的包袱,放在桌面上,“顺便把这些钱给我换成银票。” 这年头不太平,怕遭山里的土匪抢劫,商家们都把现银换了银票,绿腰知道这家人生意好,银两一向充足,她又是老顾客,没理由不帮她这个忙。 她此行,兑银是其一,买肉才是其二。 结果和她预想的一样,两项都进行得很顺利。 回到家,这羊肉果然好,炖出来又香又嫩,似乎连调料都是多余的,就好像,羊预先吞了一肚子调料,把自己腌得香香的,咕咚跳进锅里,帮人省事呢—— 真是特别懂事的羊肉。 果然,严霁楼也说好。 一连吃了好几块。 “那边有羊吗?”绿腰忽然问。 “什么那边?” “你之前上学的地方。” 严霁楼有些诧异,“嫂嫂问的是淮南?” “嗯。” “有。”严霁楼想想又说:“只是没咱们这儿的好吃,外地的羊都有点膻气。” “他们的羊是被杀,咱们的羊像是自杀的。” 严霁楼眼睛里泛出笑意,低下头喝了口汤,双手抱着暖乎乎的瓮,一面看着她,一面轻轻颔首,“这么说……也行。” “不过那边鱼多,肉细,刺少,不会卡嗓。”嘴角笑意更深。 绿腰小声“哎呀”,然后侧过头去,露出难为情的样子。 这茬子是不是过不去了。 这当然是玩笑,其实真要过去也很快,毕竟在家的日子总是很短,严霁楼下午就要回杜家书院。 将纸笔用具都打包好,正要背上书箧,发觉里面多了个蓝色碎花的小包裹。 打开,里面放的是一双崭新的青布鞋和几双鞋垫,还有一张信封,拆开来,信封里面是几张银票。 绿腰进来取东西,抬头就撞见严霁楼拿着银票细细打量。 严霁楼转过身,对上绿腰的笑眼。 “你看,你这靴底都快磨平了,去城里上学,得穿齐整些,鞋和垫子都是你哥哥生前,我给他做的,没穿过,扔了怪可惜。” 严霁楼扬起手里的票据,“那这个?” “家里卖羊的收入,你拿去用吧,到镇上做几身新衣服,不要舍不得花,这年头,都是先敬衣冠后敬人,坏心眼的人多,咱们不欺负人,也不能叫别人欺负了去,家里还有钱,能给你兜底。” 绿腰说完,眼眶已然有些发红,背过身去,拿指尖轻轻揩着眼泪。 她为什么要拿出这些银两,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将它们换成银票? 是在前天,姐姐过来,晚间和她讲话,说到小叔子,在学堂里,竟遭了人诬陷,说是偷东西,虽然万幸得以化解,那恶劣的纨绔也得了报复,但还是叫她心揪了好一阵子。 偷盗——多么严重的指控,就因为他是新来的,欺他面生,还是因为他贫穷? “后来呢?”绿腰问。 红眉有些诧异,她这个妹妹原不是爱说闲话的人,从不去深究那些家长里短,没想到这回竟然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这件事的始末,她立刻觉得被捧场,再加上自己天性喜欢看热闹,于是不厌其烦地,翻来覆去添油加醋,一股脑又说了好些。 红眉告诉妹妹,自己是从杜家的姬妾那儿听来的,说杜府那霸王似的小少爷,整日里为非作歹,这回终于被治住了,叫他爹打得屁股开花,躺在床上整整五天不能动弹。 这是恶有恶报了,绿腰听到最后,当然也觉得痛快。 可是笑过之后,便又重新陷入那种积郁之中。 这种积郁,揭开她旧时的隐痛。 在几年前,她十二岁的时候,曾被望女成凤的父亲,送往镇上的裁缝铺,学习织造裁剪手艺。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她心灵手巧,勤学苦干,很快便得到带她的老师傅的认可,成为那批学徒里面最优秀的裁缝,当时还是学徒工的她,甚至已经能独立出活,受到不少老主顾的好评。 大约两年后,凭借着出色的绣工和审美,她马上要晋升为正式绣娘,作为考评,老师傅将接到的一桩大单,交给了她这个如意弟子,那是替一位大户人家的女儿做嫁衣。 本来这对当时技艺炉火纯青的她,已经算不得难题,她在高兴之余,却也不敢托大,比往常更仔细十倍,从云肩到腰带,甚至连盖头上的每一根流苏,都由她亲自织缀,自肩袖到裙角,每一处都无数遍翻看、缝补。 到了交工的那一天,喜服甫一亮相,便引发无数赞叹。 只见那红裳如霞似盖,上绣牡丹缠枝纹样,五色丝云肩上,大拇指腹大的珍珠,用金银线连缀了九十九颗,直叫人目眩神迷,不敢直视。 那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对此也很满意,当场赞不绝口。 后来到成亲的那一日,她和裁缝铺子里的学徒工们,都被邀请参加婚礼,结果新娘子在跨火盆时,不知怎的,摔了一跤,云肩也掉在地上,珍珠散了一地。 这当然不是吉兆,新娘当场大怒,又见喜服崩坏,更是怒不可遏。 盛怒之下,点名道姓要她这个绣娘,把珍珠一颗不落地捡起来。 她当时也是懵了,知道对方势大,也是怕给别人添麻烦,乖乖顺从,一颗一颗地,从云集的宾客脚底,将珍珠捡起,等捡到第九十八颗,地上再无东西,翻来捡去,唯独找不到剩余的最后一个。 那新娘子料定是被她偷了,甚至判定是她偷工减料,才导致她的喜服坏裂,大出洋相。 当场闹着要派人将她扭送衙门,还是老师傅及时赶到,赔了一大笔钱替她求情,才免于这场牢狱之灾。 后来风波过去,老师傅问她,是不是她做的,她哭着说没有,师傅摸摸她的头。 这次留下,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久后,裁缝铺里同住的其他学徒,不约而同地都丢了东西,事情闹大,开始搜屋,这一回,从她的箱子里,搜出了不少丢失的零钱,还有一颗珍珠。 老师傅也没办法,叫来她娘,想要平事,其实也有撑腰的意思,没想到她娘来了,却当场给了她两耳光,揪着她的头发,将她一路扯回了家。 从此,她的裁缝生涯结束了,之后,就是无聊的乡间生涯,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劳动中,她长大了,父母死去,开始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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