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呢,人家也果真客气,知道他不爱酒,从头到尾也没上,倒是那一盏盏的凤凰单枞茶汤,属实价值不菲。 都是少年人,三言两语就把话说开,竟是要重修于好的意思,严霁楼心底虽然有些瞧不上这个人,但是对面而坐,不能不有所收敛,也就喝了那杯敬来的茶水,这事儿算过了。 真过了吗? 当然是假的,要不现在凄风苦雨的,他怎么会在这儿躺着。 那杯茶有问题。 世道就是这样,小人琢磨君子很容易,君子理解小人却很难,一个整天听着风声雨声读书声的人,怎么能算计过满脑子阴谋诡计的鸡鸣狗盗之徒呢? 他感觉自己浑身发烫,将要埋葬在火海了,纵使窗外漫天大雨。 “小叔叔?” 一个穿着黑衣的女人,推开门,猫一样轻巧地走过来,然后灯笼照亮他的脸。 绿腰俯下身,人还真在这儿。 见严霁楼面色潮红,额头汗湿,往常浓密纤长的睫翼也乱七八糟地湿成一片,眉心攒出痛苦的深痕,她心里一惊,“你怎么了?” 严霁楼眯着眼,短暂地看清来人,立刻表现出极其抗拒的姿态。 “你中毒了?” 她想要掀开他苫在身上的破席子,看看是否有伤。 伸出手,遭他一把打掉。 “别碰我。”他态度恶劣,推开她的时候,眼神冰冷,神情莫名地凶悍而孤戾。 这人平日虽然孤傲,却还是知道分寸的,长幼有序,就算看在他哥的面子上,也不会过分无礼,怎么突然这么鲁莽? 想到那个姓杜的告诉自己说小叔中了毒,算了,她也不打算同一个病人计较。 然而还未靠近,他就一路缩至墙角,为了避免她的碰触,还在极力向后倾斜,因为过分防备,而显得姿势怪异,口里断断续续地溢出字词,又完全不成腔调。 “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去叫人?” 绿腰盯着他的脸,只见他紧咬牙关,似乎在忍耐些什么,绿腰觉得这样子,倒有点像是小儿发烧,这里风雨交加,旧窑洞潮气又重,怕他再烧出什么好歹来,她把手探上去,果然,额头滚烫如炙炭。 她忧愁地叹一口气。 “烧得这么厉害。” 被碰到的瞬间,他痛苦地溢出声,姿态却镇定下来,长睫垂敛之下,眸子里的欲色渐次蓬勃。 下一刻,手腕忽然被握住,她有些吃痛,抬头撞上一双发红的双眼,样子像要吃人,她心里一紧,睁大眼睛,当即明白了些什么。 “你这个当嫂子的,也不救救他?”脑海里浮现那群人离开前的邪笑。 原来他们是半夜赶来捉奸—— 庆幸她直到今天才回家,否则现在已经在被捆去沉塘的路上了。 这就是他躲在外面的原因吗? 她低头看去,闪电如银蛇在夜色游走,万籁俱寂,老屋建在一片此时他定定地坐起身,深深看她,微侧着头,像是在埋伏,俊俏的脸上邪气游走,不时起伏的喉头,昭示他此时竭力的克制。 下一刻,后脑撞上坚硬的地面。 她就这么被按倒在地,后脑突如其来的疼痛叫她清醒,他的脸近在咫尺,第一次这样近,能清晰地看到浓黑睫翼上的泪水,吧嗒,砸在她眉边,极烫,像是一口酒,要渡到她眼睛里去了。 大手刚锁住她双腕,交叉钉在头顶,他的眼睛咬住她,额头的青筋贲起,直到头痛欲裂。 窗外闪电降下,两个人的样子都映在对方眼里,思绪迎来一瞬间的清明,烫手一样地丢开她,奋力挣扎着向后倒去,她尚未反应过来,头顶一松,满头青丝散落,那个离开姐姐家忘记取下的银簪子,攥在他手里。 只见一道白光划破眼前,在夜色中如同箭矢,寒锋一闪,刺入肩头,当即便有汩汩鲜血涌出,他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受伤的兽。 “小叔叔——”看着满地鲜血,她戚戚地叫了一声。 他不说话,倒在旁边,背对着她,过了好半晌,用一种幽深又艰涩的语气说: “虽中无耻小人的埋伏,亦不敢凭空污了嫂嫂清白。” 她很想问他:那你会死吗? 忖度良久,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已经见识到他宁死的决心。 幸好来的时候牵了马,绿腰心想,自己只是来渡他一程。 随后,她正要想办法请人来救他,却没想到,族长正好带着人过来,说是有村民下午称目睹老窑进了人,怕是偷东西,他们过来看一看。 这真是雪中送炭,要不这样一个大男人,又乖僻倔强,还真叫她束手无策。 老族长目光雪亮,盯着她问:“这么晚了,杵在这儿干啥呢。” 绿腰随口扯一个谎,“小叔叔发了梦魇,半夜跑到老屋来了,拦都拦不住。” 老族长若有所思,好像觉得这个理由行得通,没有再细问,反而幽幽地自言自语起来,“看来这娃还是没放下,真是造孽。” 回转过来,又言辞犀利地对着她:“你是他的嫂子,到底也算大一辈,怎么不尽到责任,竟然叫小叔子下雨天乱跑,不久就要乡试了,咱们严家还指望他光宗耀祖呢,出个好歹咋办。” 绿腰低下头。多说多错,这时候不是讲理的时候。 把人送回去,一路上,幸好严霁楼安静沉默,就像真的睡过去了一样,他肩膀上的伤,也很懂事地没有再流血,两个人勉强逃过一劫。 看着老族长走远,绿腰赶快出去把大门门闩上住,防止外人进来。 到底不是啥光明正大的事,还是藏起来莫为人知比较好。 雨下了一夜。 雨水把窗台洗得明净,外面的那棵老榆树,播撒圆圆的光斑,铜钱一样糊在桐油纸窗上。 严霁楼再醒来的时候,因为窗帘遮掩,加上外面雨水不绝,天气灰败,也断不清时辰,嘴角一阵一阵钝痛,呼吸蹇滞,舌尖传来酥麻的痛感。 他随手一扯,原来是条紫色的纱巾,他原是咬着这个过了一夜。 上面还有丝丝缕缕的肃穆的檀香。 烫手一般,他赶快丢掉这东西。 这么一动,肩头的伤口被牵动,还在隐隐作痛,提醒他昨天夜里的危劫。 荒唐。
第31章 下午的时候雨收住了, 绿腰在外面放马,现在夏天到了,河边水草丰美, 刚下过雨,草又干净,她就把马绳拴在河岸的木橛子上,叫它自己在那儿嚼,省下给马喂食的工夫。 她蹲在河滩急流转弯处捡石头,一方面是这边的石头,常年遭受河水冲刷, 表层光滑纹理鲜艳, 确实好看, 拿回去放在窗台上, 可以装饰,也可以养花, 另一方面, 其实是有意消磨时间。 她不想回去和小叔子相对,两个人的关系, 总有一点微妙, 可能是他们都没有处理人事的经验, 她不行,他也做得不好,所以总是欠缺那种分寸感, 就好像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男女, 突然被塞进了一间屋子, 被要求长久地相处下去,但是不能太远, 也不能太近,不能隔阂,当然更不能重叠,这真是个艰难的任务,叫她晕头转向。 离得远呢,显得心虚,仿佛小媳妇闹脾气,她当然明白她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反倒是横眉立目的训斥,更名正言顺些,再近一步,当然就有风险,不能说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风险。 她站在河滩上,吹着风,打了几个不远不近的水漂后,终于下定决心:家里不是还有老窑吗,就叫他搬到那儿好了,把严青挣下的钱给他一半,算是分家。 回去推开门,屋里早已空空如也。 她忽然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也和自己想的一样。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被风吹动的印染蓝花布帘,她的身体感到一阵空落落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 她转身离开,把门重新扣上,枕下的纱巾露出紫色一角,像是个梦的尾巴,当然是不属于荒山野村的梦。 - 镇上的骆驼坊一带。 夜晚人声嘈杂,夏日晚风混合骆驼绒毛,夹杂脂粉熏香,极有一股腥臊气息,门口大红灯笼底下,红男绿女恩恩爱爱,旁边还有一群人正打得难舍难分。 一个穿鹦哥绿纻丝袄的女人,正站在楼上嗑瓜子,顺便看戏,一把燕尾髻输得油黑,皮肤也红红的,油油的,像是抹了湿胭脂,浓眉毛丹凤眼,竟是个黑里俏。 门里跑出来个圆圆胖胖的老妈子,又是哭又是笑,冲进人群将人给扯开,又抬头骂楼上姑娘,好说歹说,赔着笑,终于平息苦主们的怒火。 老妈子挥手招姑娘下来,那姑娘翻了个白眼,凭空抛下一把瓜子皮,扭身就走。 巷尾处停着的马车上,穿宝蓝直裰头戴方巾的男子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听说杜霸王和那个薛公子为了她,都快打出人命了,我这样瞧着,模样倒也一般,性子也不好,实在想不通。” “你能想通就怪了,本来也是蠢人扎堆,乌龟找王八,”看着喝得醉醺醺,已经被奴仆架着走远的杜庆,严霁楼放下帘子,冷笑道:“怪不得使出那种手段,原来早是个脏货。” “你准备怎么办?”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严霁楼避而不谈,反问道:“周兄,你之前跟我说,杜老爷爱好字画,最近在收藏古墟十贤的画,有这回事?” 周学兄说是,杜老爷爱好金石字画,且十分精通此道,其藏品的数量和质量,在整个白家镇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听说当年为了躲避南方战乱,从淮南迁来雍州的时候,满满当当拉了几大车,全是前朝古物,就为了保护那些东西,杜老爷一路上连几个儿女都撂下车,送给土匪祭天了。 严霁楼也听说过这回事,外人都说杜老爷心狠,不过他们这些学子,毕竟在人家的书院念书,人在屋檐下,好歹不敢把话说得太绝,也就是一听而过,现在嘛,严霁楼倒是有了念头。 “你有古墟十贤的画吗?” 周学兄说没有,他是个务实的人,顾不上搞这些风雅之事,但是真论起来,他是见过的,只是不知道是正品还是仿品。 “仿品更好。”严霁楼露出隐秘的微笑。 车夫马鞭一甩,车轮辘辘转动起来,半个时辰后,停在雍州城内的一家古玩店门前。 这会儿已经到了歇业时间,那个小学徒,正往门上挂打烊牌子,见有人来,说不见客,马上就要下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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