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来看贵店的镇店之宝的。” 镇店之宝?小童并不明白自家店里有什么镇店之宝,但是目测眼前这两个人,穿着有品,气度不俗,应当是懂行的,不敢耽误师父生意,当即跑到后堂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两人就被请进去。 一个戴玳瑁眼镜的老头,坐在柜台后面的高脚凳上,正拿糨糊修补古画,严霁楼说明来意,那老头才抬起头,扶正茶褐色镜框,“古墟十贤?” 古墟十贤,是前朝的十位贤士,伏鸾隐鹄,避世绝俗。 此十人在旧朝覆灭新帝登基时,选择隐于深山老林中,漱石枕流,山栖谷饮,以效古君子采薇之义,先帝并不以之为过,反而大肆褒扬,赐为“古墟十贤”,死后极尽哀荣,讽刺的是,后来这些人的字画却也随之水涨船高,其中尤以一位抱石先生,性格最为佻挞不羁,奈何其才极高,世上画作流传又少,如今在藏家眼里,可谓炙手可热。 “我们是来看看抱石先生的笔墨。” 那抱石先生在金石圈子本是最受瞩目的,他们要看这个,不足为奇。 “正好,小店有幅《庐山烟雨图》。”老先生颇为骄傲地说。 接过来大致看一遍,严霁楼细细观摩,暗记其描摹手法,用墨深浅,格局铺陈,心里有底了,待时间差不多,还给对方。 又问:“听闻抱石先生曾作《群盲鉴古图》,店内可有?” 老先生疑惑,搜肠刮肚,“不曾听过。” 严霁楼笑起来,声音里含着一种奇特的引诱,听起来却像挑衅:“老先生如此博学,可惜竟不知道,那才是最能彰显抱石先生笔法高妙的一幅。” “何出此言?”老掌柜轻松咬饵。 严霁楼慷慨替他解惑,“同旁人不同,抱石先生在世时,画作已然火遍大江南北,只是先生性子最是清高,见不得那些趋炎附势之徒,纵是达官贵人,也求不得只言片字,偏江南世风浮华奢靡,他越是惜名,墨宝越是水涨船高,最后甚至连废纸都被人捡了去,失望之下,作出一副《群盲鉴古图》,以讽世风,只是不知后来流传到何处去。” 老掌柜听得认真,早已被勾入港去,当即叹息道:“除了抱石先生,旁人也干不出这事。” 严霁楼垂睫,唇边带一抹淡笑,“正是呢。” 老掌柜打量严霁楼,又说:“小兄弟年岁不大,倒是博古通今。” 一旁的周学兄忙介绍说他的这位师弟,可是在南方大书院里长出来的,今年才回到西北,老掌柜抚须作恍然状,原来是江南书香世家养出来的人,直感叹后生可畏。 老先生说完,叫学徒沏上好茶,又拿出几幅其余的抱石画作,坐在灯下与周严二人共品鉴。 从古玩店里走出来,已经是半夜三更,路上半个人影也无,周学兄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想作甚,又不买画,浪费那么多口舌。” 严霁楼意味深长地一笑,“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两个人路口分别,周学兄问他是否回家,严霁楼想起昨夜荒唐,耳根燎烧,当即拒绝,称要留在城里,直到事情做成。 “我看也是不回去好。”周学兄幽幽地吐出这么一句。 严霁楼知道他想说什么,不愿意跟他扯那些有的没的,成了亲的男人,就爱多想。 找了家客栈住下。 一灯如豆,严霁楼坐在灯下,提笔于桌前,袖手丹青,按照方才所见抱石先生真迹,循着记忆落笔,勾线点墨,布局铺陈,不消片刻,便是栩栩如生,画毕后,题上“群盲鉴古”几个小字。 江南附庸风雅者众多,假画市场暴利,他从前给富商显贵做事时,便见过旁人做此勾当,这回自己上手,倒也格外顺利。 只是这么画完,掣笔良久,肩膀伤口被牵动,隐隐作痛,叫他无法入眠。 昨天夜里,情势所迫,事急从权,为避免做出违心之事,他一簪捅入血肉,幸好伤口不深,不至于耽误大事,但万幸没酿成大错,否则真叫他无颜面对死去的兄长。 灭灯之后,和衣躺下,片刻,忽然想起用过的那抹纱巾,他心里一惊,细细朝身上翻过,根本没有。 这才想起,他嫌那东西邪门,草草塞入枕下,出门时并未带上。 黑暗中,月光从支摘窗的缝隙悄然钻入,他睁着眼睛,这床帐竟然是紫色,上面卷草纹迤逦来去,像是缠绕的藤蔓,细枝末端变化万千,如同许多弯眉,细眼,或是笑的嘴角,存心不叫人入眠。 紫色真是邪恶的颜色,他想,轻薄佻挞的东西,不该出现在家中,他回去就将它给烧掉,只但愿不要被寡嫂看到。
第32章 这日, 骆驼坊刚打上灯,二楼窗边济济坐满一桌,前天夜里, 杜庆和人打一架,今天姑娘说要攒席,算是道歉,杜庆也给面子,真的应邀赴宴,酒过三巡,那黑里俏的姑娘上来, 拿着一幅旧画, 说是上个月有个外地的落魄商人顶账给的, 自称是祖上传下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真迹。 正好座上有个老手,也是看惯了金石古玩的, 这画甫一展开, 那人就叫起来,“竟是抱石先生笔墨。” 众人循声看去, 画面□□有十位盲人, 图的最左侧两位盲人靠一起, 一位抱着古瓶,另一位正在鉴定青铜盘,中央的盲人腋下正夹着一卷古画, 急匆匆向外行去, 仿佛是得了佳作怕被人抢去, 最右,三位俯身鉴定青铜鼎, 另外四位,围坐一圈,手捧古画,煞有介事地进行欣赏品阅,明明是盲目之人,却端的是一副洞察之态。 这画名字古怪,内容却是实打实的扎实,只这走笔就极为高超,构图舒展,用色经古而润泽,这座中大半人,譬如杜庆,都算不上内行,但依旧能看得出,这画,绝对出自名家。 “杜小少爷,听说最近令尊正收抱石先生的墨宝?” 杜庆半信半疑,“是吗?”他确实不知道,他在家中一向是个富贵闲人,只有好耍的,没有操心的。 不过听了这话,他倒是想起,老父亲快过寿辰了,自己正愁着送什么礼好呢,这正好是天赐良机。 旁边黑里俏的姑娘,冷冷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若真是什么劳什子先生的笔墨,能流落到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行家便笑了,先说这个黑里俏是头发长见识短,又一番大论特论,笑话众人说:怎么没可能,你们看上面这人物的面庞、气韵,与本朝的工笔大相径庭,粗放中显旷达,潦草中见真章,再看这画的名字,《群盲鉴古图》,若是假的,谁敢这样大张旗鼓自揭面皮,这般手笔,世上只抱石先生一人能为。 又说:至于为什么沦落至此,更好理解了,这东西好是好,内容也确实古怪,不管是谁拿出来到行家跟前,人家都会以为是讽刺,熟人犯不着开罪自己的好友,商人谁敢得罪自己的主顾,如此一来,岂不是限制了流通,依我看,这是老天爷专意要传到穷乡僻壤来,给咱们这些乡下人,好好开开眼界。 众人一听他这解释,也都信服起来,疑虑消了大半,一旁的杜庆,更是心下称奇,只觉得这是老天爷助他,助他杜家,再抬头细看那画,更好了,不知从前怎样的明珠暗投,流落俗尘,竟然辗转此地,有了与他杜家的这番造化,待日后他将这番话讲出来给老爷听,又是一段佳话。 心里得意着,刚要问价,对面一直沉默的薛相公忽然率先开口,“一百两银子,卖不卖?” 那老妈妈当然笑着推托,也是打太极,说什么人情恩情之类的废话,其实意思还是价高者得。杜庆素日与这个姓薛的不和,两人本来前天晚上才打过一架,明明喝过酒,算是说和了,现在他又跳出来要和自己抢画,心里当即不忿,举起酒杯,“二百两,一口价!” 姓薛的也不甘示弱,冷笑一声,“二百五十两。” 这是摆明了要和他斗到底了,想起此人事事与自己作对,杜庆心下暗恨,想定了今日要狠狠打他的脸,出一口恶气,当即拍案而起,直接叫到三百五十两。 对面露出个轻佻的笑,拿扇骨轻轻磕一磕桌子,总共磕了四下。 杜庆心头火起,立时便把理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把将桌子掀翻,什么瓜果碗碟砸在地上碎了一地,“五百两,老子陪你们他妈的玩到底!” 好嘛,这是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了,那位手持扇子的薛相公也有点讪讪的,把扇子阖了,插到腰间,再不说话。 杜庆看满地的人都一言不发,跟鹌鹑似的,这才满意了,只是待要付钱,才想起来自打上次得罪严霁楼,被老爷子一顿好打,事后还被克扣了半年的月钱,他又是个爱玩的人,日常排场又大,既不开源又不节流,哪里还有余钱,幸好那老妈子也是个会做人的,知道他家大业大,又是老主顾,犯不着耍赖,爽快地给记在账上,当夜就叫把画拿走了。 杜庆拿到画,也不急着回家献宝,反正离老爷子寿辰还有几天。 他是个脑子活泛的人,打算直接把画带上雍州城里,到专业的古玩店看一看,两个意思,一是要鉴定真假,酒桌上那些人的话呢,不能全信,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懂这个道理,二呢,假如这画是真的,他打算就地典个几天,先将钱弄到手,从前自己赌债漏了几个窟窿,这段时间没及时还钱,利滚利恐怕已经不少了。 到了城里,打听到卖抱石先生画的最有名的店,又将来意说明,那看画的先生倒也啧啧称奇,心里暗道:昨天才听人说世上有这么一幅画,没想到今天就有人送上门来,扶着茶褐色小眼镜细细看过,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这画和他手里的其他真迹,用笔气韵都确实相仿,只是总觉得哪里透着怪异。 杜庆看他缓慢又啰嗦,已经十分不耐,这行的人呢,说话惯是云遮雾绕,老先生本来就不肯把话说死,见此人跋扈无礼更是不愿多言,敷衍他两句直接送客。 杜庆以为对方面露不悦,是因为自己的这幅真迹把老家伙的镇店之宝给比下去了,当即放下心来,得意地来到赌坊,架不住众人相劝,随意又玩了几把,自然是输多赢少,想着靠这幅画讨老爹欢心重回旧日,就这么花天酒地地过活,直到杜老爷寿辰那日。 杜府大办酒席,书院众人也都连着放假三天,严霁楼因为被杜老爷请到席上,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一身青绿印竹叶纹圆领袍,头戴乌木冠,眉眼锋峻气质凛冽,神采奕奕的样子,连同他交好的周学兄都调侃,“还以为你没兴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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