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腰目不斜视, 一路朝楼上走去, “‘法不轻传,师不顺路’,道理我懂, 学徒跟着师父跑, 到哪儿都一样, 我是来学本事的,被人看两眼又不会掉肉。” 红眉笑, “行啊,你现在。” 绿腰微微一笑,提起裙边,专心脚下,再不说话。 红眉怨声载道:“不是我故意安排在这儿,其实是这个舞娘,太难搞了,说啥都不愿意上门,非要人亲自过来,我也是没办法了。” “有本事的人,脾气都不一般,我能忍。” 红眉停下脚,气喘吁吁,抬头望向上方天堑一样的楼梯,望洋兴叹叹:“我先走了,听说这个女人性子怪得很,我可不想和这种人打交道,晚上我派车来接你。” 红色毡毯从脚下一直铺到木质长廊尽头,尽头处是一间极尽华丽奢侈的房间。 上到楼上,提前约好的舞娘已经在门口等她了,轻薄银红纱帘背后,一道窈窕的人影若隐若现。 她正要掀开帘子,对方隔着软帘,把她的手按住。 “学过舞吗?” “学过一点。”绿腰老实回答。 这是真话,这段时间,绿腰在姐姐家里,琴棋书画,舞乐术数都有所涉猎,其他的,都学得很好,算是入门了,只有舞蹈,怎样都上不去,不得已,姐姐给她请到坊间的这位名师,希望她能就此精进。 “那就好办了,”里面的人说,“我示范一遍,你跟着做一遍,若不过我的眼,你我的缘分,就止步于这张门帘。” 绿腰心里忐忑,还是爽快答道:“可以。” “很好。” 女人说完,隔帘而动,绿腰见她那舞步新奇,竟然如同一种鸟雀,原始、热烈,却并不粗鄙,她看得入迷,一半以学生姿态,一半以看客心理,对方腾挪身姿,一曲舞毕,她不由得拍掌。 “好了,现在轮到你做。”里面的声音异常冷漠。 绿腰没有舞蹈基础,虽然近些日子,在前几位舞姬的指点下,比起从前那个手脚僵硬的村妇,已经很有长进,但是面对这样一个高手,她还是不由得心虚。 幸好此舞,不同于那种踏歌、白纻、霓裳羽衣之类舞种,凭她在乡野生活十余年的经验,可以看出是以山中灵禽为灵感,既然帘内之人可以模仿,她自然也可以。 此时恰逢楼下胡旋舞正大盛,鼓乐喧天,她心想,这算是老天襄助,帮她遮丑,以为隔着帘子,对面人也看不见,于是很快放心地闭上眼睛,按照记忆要点,放开来,信马由缰地舞了一遍,一舞未毕,就被叫停,帘内人沉默良久,她心中哀哀叹气,想到要徒劳而返,她不禁有些沮丧。 可是下一刻,“进来吧。”女人说道。 绿腰喜出望外,掀帘而入。 出乎她的意料,这位舞娘并不是胡姬,而是汉人,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女人的年纪,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看上去已经快近四十岁,不同于一般舞娘给人的印象,女人的面孔并不柔媚,反而透着一股沉稳和坚毅。 “下次跳舞,睁开眼睛,我让你跳的是孔雀,不是瞎孔雀。” 原来那种鸟是孔雀,绿腰想。 “说实话,跳得不怎么样,不过能跟得上韵律,还算有一点点灵气,”女人盯着她的脸,“当然,最主要的,你姐给的钱多。” “……” 绿腰微愕,这样直白的人,还真是少见。 不过她很快就收敛神情,正色道:“谢谢先生指点。” 女人笑起来,眉峰高挑,像是在冷笑,“第一次有人这样叫我。” “对了,我姓秦,别人都叫我秦娘子。” “秦娘子好。” “不叫先生了?” 看着对方那张冷硬的面庞,绿腰心里不禁有些发怵,小声道:“还是娘子好听。” 秦娘子开门见山,“行,我指点你几招可以,但是咱们把丑话说在前面,你也知道,你这个年纪学舞,已经算迟了,腿没开过,身子也僵,注定吃的苦要比别人多得多,如果学不会,或者觉得辛苦,随时可以放弃,我绝不拦你。” “我不放弃。” “哦?”秦娘子挑眉,意思是要拭目以待。 就为了这句话,绿腰下去真的日夜苦练。 秦娘子当然也是个好师父,半点不藏私,尽心尽力给她指点,也就月余,她的舞技就大有进益。 或许是她学东西实在,打动了秦娘子,或许是真的开了窍,秦娘子对她甚至有了笑颜。 这个月的最后一场,要登台献艺,按照秦娘子的说法,舞乐这种技艺,若不敢登场亮相,便永远上不得高台盘,绿腰心想,要是叫秦娘子知道姐姐送她学这个,只是为了钓金龟婿,岂不即刻将她逐出师门? 话是这么说,任务还是很重的,不论是为了攀高枝也好,还是单纯醉心于舞艺的提升,在众人面前跳舞,都是极富挑战的事,虽然她被允许戴着面纱。 她甚至一夜没睡。 翌日清晨。 “这是哪里?”严霁楼闻到冲天的酒气,不禁皱起眉头。 在他幼年时期,父亲酗酒,酒后惯于施暴,他常常遭遇莫名其妙的毒打,因此对酒十分憎恶。 “霁楼,你整日闷在家中,也该出来见一见世面了。” 严霁楼的“不”字还未说出口,就被拉进当街的酒垆之中。 刚一落座,上面的胡姬正大肆热舞,丝绸抹胸之下酥.胸半露,腰间束着佩带,下着绿裤红靴、不住摆弄着轻柔纱巾、扭动细腰,千娇百媚,随着周身旋转如风,浑身上下金银铃铛不住作响。 他本来对舞乐之事也没什么兴趣,因此当周学兄问他怎么样,他也只是撇开眼,冷声道:“无聊。” 一曲结束,有碧眸胡女,捧着铜碗上前讨赏。 轮到严霁楼跟前,“不给。” 坐在一旁的同窗好友骇然。 严霁楼想得仔细,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多,他要上学,寡嫂要买胭脂水粉,虽然如今她回门去,但是总有回到严家的一天,到时候盖房修墙,买粮养马,都需要支出,他可不想把钱花在这种地方。 旁边的周学兄一面拿手肘捅他,一面小声提醒,“这是规矩。” “我没看。”严霁楼长睫低垂,声音里已经十分不悦。 好友一时失语,低头一看,桌上的茶水也没喝,他的眼尾余光见证,这位确实全程都在当柳下惠。 带一位佛菩萨来这种场地,确实是自己冒失,他有些后悔了。 楼上。 绿腰一袭宽大的黑色纱衣,暗紫色面纱遮住她下半张脸,显得美丽而充满禁忌,秦娘子寡言的脸上露出赞赏目光,挥手示意她开始。 随着弦乐开始,绿腰略一颔首,左手沉腕,右手如雀燕翻飞,衣袂如拂云雨,足尖一点,水袖飘散,伴随着楼下胡姬热舞,鼓点如暴雨倾盆而下,楼上的舞步也更快,轻盈、飘逸,步步生莲,一曲舞毕,女子挽帘而起,跃于鼓面,足尖勾起如同飞天,好似敦煌壁画中的神女降世。 满座皆惊。 片刻之后,掌声如雷鸣。 严霁楼这个位置,因为离楼上的高台远,只看到一个侧影,却莫名地感到一股熟悉味道。 好友瞧他盯得这样入迷,不禁打趣道:“方才谁说不看的?” 眼看着楼上的女人要离开,严霁楼冲出去,顺手向门边乞赏钱的小胡女碗中投一把碎银。 不明所以的好友不禁感叹:嚯,这会儿好大方,原来是挑剔。 严霁楼追出去,然而那跳舞的女子已经远去,他在楼梯的转角,捡到她遗落的紫色面纱。
第29章 绿腰晚上睡不着觉。 打死她也想不到, 小叔子会去那个地方。 他应该也没认出她。 人都有两面,面具之下的另一张脸乍然被熟人撞破,确实尴尬, 幸好她还蒙着面纱。 对了,她的面纱呢? 见她急,丫鬟也帮忙四处翻了一遍,连马车上也找过了,还是没有。 算了,大概是跑出来的时候,掉在某个地方了, 那不重要, 她确定他没有看到自己的真容, 就算将来有什么说法, 直接否认就行了,反正她目前还算是长辈。 代替兄长护她周全, 他说的。 第二天一大早, 姐姐送来个好消息。 说是昨天在酒坊有个人,看了那支舞, 很感兴趣, 重金寻人, 现在找到她头上来了,约她在城郊的茶楼见面。 绿腰心想,这该不会是小叔子为了捉她, 故意放出的风声吧? 于是她问姐姐, “这人姓啥?家里有钱吗?” 第一次听她主动探究别人家业, 还以为她忽然开窍,红眉一脸欣慰的表情, “有钱,非常有钱,北阳岗上方圆百里的平地,雍州城一半的店面,都是他家的,地缝里捡点都能吃三年,你要是嫁过去,下辈子都不用愁了。” 那肯定不是了。她放下心来。 来到提前约好的地点。 茶楼是老式的楼阁,不同于本地大部分碉堡般的单调风格,这座小楼红砖黛瓦,堪称古色古香,内里华丽风雅,三五文人雅客分散而坐。 她依照约定,寻到二楼靠窗的位置,坐着等了很久,眼见就要天黑,一直不见人来,于是她想,这个人很不靠谱,正打算回去,面前忽然有人落座。 只不过是两个人。 准确地说,是两个重叠又交错的人。 只见一个面庞黝黑的壮汉身上,伏着身材矮小的男子,如同娇弱的婴儿,颤巍巍露出发红的头顶,那壮汉看了沈绿腰一眼,蜷下腰背,将男子放到对面的木椅上,殷勤为他端正衣襟,顺便擦去口中涎水,随即旋身而去,留下沈绿腰一人独自惊惶。 她心下不安,面上却不形于色,暗中打量,见此人下身那宽大的锦缎长袍中,似乎空空荡荡,她不由得疑心,他是缺少一双腿足。 “你就是沈氏女?” 绿腰本以为这两位奇人是走错位置,如今一听,看来她今日的相亲对象正是此人,压下心中迷惑,淡淡道:“正是。” 瘦小如幼猴的男子笑起来,一双大而凸出的黑眼珠,死死盯住她,嘴角淌出涎水,“果然很漂亮。” 这本是夸赞,不知为何,绿腰心中却一阵反胃。 还没等她说话,这个色迷迷的小男人就搓着手,苍蝇一样,用他那绿幽幽的眼睛黏在她身上,“可以再给我跳一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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