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一个人连自己爹娘都不孝,那还能算作人吗?” 忽然一阵风吹过,上面的烛台滚落下来,灵棚里面一下就黑了。 两个妇人尖叫起来,绿腰回过头来,挂上挂着幽寂的微笑,“不好意思,我把烛台打翻了。” 这两人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个沈绿腰,脸上悻悻的,也不说话了,老老实实地朝铜盆里面烧纸上香。 到了后面,大家都松散起来,喝酒的喝酒,赌博的赌博,那两个本家的媳妇也加入赌局,留绿腰一个人在那儿,灵棚里面空空荡荡,只有烛火昏黄,照出苍白的魂幡,灯下她的发髻洒下影子,像一只集市上卖的泥娃娃。 墙根儿底下,请来的吹鼓班子也歇下,白天里高亢的唢呐和缠绵的弦乐都悄然,严霁楼坐在这些人中间,眯着眼睛,听旁边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偶尔应和两句。 大约是到后半夜了,那些乡村怪谈应景,也就从人喉咙里接连不断地冒出来。 有个敲鼓的大汉,讲起自己曾经捞尸的经历。 说是他十几岁的时候,在黄河的缓滩上,已经当了好几年的捞尸人,也是他命硬,别人都干不了这行,他却是得心应手,本来干得好好的,结果有一次,捞上来个人,这个人正面嘛,和别人没有啥不同,怪的是后面,竟然长着尾巴,跟猪尾巴有点像,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认领,人都说这是黄河底下的怪物,他没有在意,忽然有一天,他发现这具尸体的尾巴不见了,当天晚上回去,他就发了烧,梦里梦见自己长出了一条猪尾巴,第二天起来…… 讲到这儿,有人打岔说,“真的长出来了?” 另一个笑着调侃:“敢不是把前后认错了。” 大家就都笑起来。 那人急得手在地上乱拍,好不容易等人群平息,赶快抢着说:“不是,第二天起来,啥都好好的,一点怪事也没发生,只不过忽然有个老瞎子上门,说我中了邪,再不走家里人都要遭殃了,我问他咋化解,他叫我跟着他学打鼓,说这是雷霆之声,世上纯阳至正的东西,只有学了这个,才能化解命里的劫难。” “然后你就学了?”有人追着问。 那人说不是,因为他当年仗着命硬胆子大,根本不信这一套,拾起扫院子的笤帚,把那个老瞎子几扫帚赶走,就出门下河做活去了,那天虽然很长,但是他过得很顺利,只不过晚上回到家,跟他相依为命的妹妹和爷爷,都忽然倒在院里没了生气,家里的鸡犬鸭鹅也都无一幸免,只剩猪圈里面的那头猪幸存。 他这时候才有点怕了,废了好一番劲找到那个老瞎子,老瞎子说现在拜他为师,已经迟了,他也不愿意趟这趟混水,然后就挥着拐杖闭门送客。他被赶出门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家里还有一头猪,于是割下猪尾巴作拜师礼,也由此,学会了这一身擂鼓的功夫,无灾无病地活到现在。 “嗨,讲了那么多,原来是老瞎子想骗一根猪尾巴吃!你早说嘛!”有人起哄。 紧接着就是哄堂大笑。 过了一会儿,静下来之后,那个坐在最外围的吹唢呐的,摆着手说:“这算啥,我那年遇到那么一件事,才是怪呢。” 接着他就讲起来,说是当年他在南方,跟着个小戏班子,到一个小渔村里唱戏,晚上到了江边,众人都歇下来,结果到后半夜,他听见江心传来唱戏声,很幽怨的曲子,像是昆曲的唱腔——这时候别人起哄叫他学两句,唢呐师傅摆着手急忙拒绝,说不敢,当年就因为他好奇心重,觉得那唱腔好听,辞藻也好,偷偷得跟着哼了两句,第二天起来,人已经漂到下游几百里外的一个村子里面了,等他找回去,那个戏班子都解散了,他找到原来的老班主,老班主说他们惹了不该惹的东西,这辈子也唱不了戏了。 大家都有点发毛,悄悄问说“是啥”,这个吹唢呐的就说:“阴戏听过吗,给鬼唱的。” “鬼还听戏?” “这就是你不知道了,戏已开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明,只要开嗓,不管台下有没有人都必须唱完,这是规矩。” 然后这个师傅又讲,后来他去打听了,某年间,当地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就喜欢听戏,因为长得美,很受家里宠爱,一直到十八岁还舍不得嫁人,那年过十八岁生辰,他父亲要给她大开戏台,请众人来享宴,挑挑拣拣,不知道叫哪一种戏上场,正好镇上从上游漂来了个戏班子,乘花船而至,唱一种早已失传的戏,据说叫傀儡戏,里面有一个唱花旦腔的,是男人扮的,长的特别好——然后这个人说着,忽然指着严霁楼,“就像这个小兄弟这么样。” 众人看过去,见月亮下,他靠在墙边打盹,垂着眼睛,因为睫翼长而柔顺,在脸上投下阴影,显得有股媚意,众人一看就明白了那故事里的男人长什么样,也立刻知道接下来讲的肯定是一段风流孽债。 这时候,严霁楼忽然睁开眼睛,大约是他闭着眼睛的样子,显得眉眼修长,这样忽然睁开,露出那双黑亮的眼珠,媚意消失了,眉眼间是全然的冷峻。 见周围人都不说话,好像受了惊,他淡淡笑一下,将姿势调整得正些,“接下来的故事,必然是那个小姐和唱戏这个男的搞到了一起,后面私相授受,捡一个花好月圆夜私奔,再后面,要么是故事结尾不详,要么是女主人公下场不祥,是这样吗?” 他说话的时候挑着眉稍,显得嘴角的弧度很是讥诮,明明语气还算柔和,可是有一股掩盖不住的桀骜。 那人听了倒也不生气,大约是走江湖见过太多怪人,应付一个小年轻的不逊,还是轻而易举的,于是只笑着摊开手:“小兄弟只猜中一半。” 接下来他向众人解释道:原来那傀儡戏班子是贩卖团伙扮的,走街串巷只为了拐卖各地的妇女儿童,骗上了花船就开到江心,连夜贩运至各地,这个小姐一看被人骗了,所谓的俏情郎竟然是个人贩子,气不过,等船开到下游几百里的一个峡谷,就趁夜跳江了。 严霁楼笑道:“是个常见的结局,故事编的中规中矩。” 人都附和说:“这个小兄弟心狠呀,是不是耍女人的时候反叫女人耍了,留下阴影了。” 严霁楼冷笑一声,懒得和这群愚人争辩。 “后面还有呢。”那个讲故事的唢呐大哥,斜着看一眼严霁楼,似乎有意要挑起他的斗意。 “后来那个人贩子也跳了,因为和从前不一样,他这回是真的爱上了这个女孩子,对这个女孩子有情意,只不过没来得及把话说清楚。”因为当地方言的缘故,这个“爱”的腔调很诡异,加上说话人说得也腼腆,听起来似乎是不情不愿的样子,透着无限的别扭。 “说清楚也没有用啊,他骗人难道不是真的吗?”有人说。 讲故事的人置之不理,只顾着讲故事的结局:“从此以后,那条江的江心,半夜总会有船出来,甲板上面永远有一个穿着红绿衣服唱戏的花旦,不知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夜色很寂静,仿佛真有什么丝丝缕缕的戏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半夜凉风起,众人都有些犯寒。 严霁楼淡定地打破寂静,“这个故事,到这里算是露陷了,前面的什么猪尾巴、花船、阴戏,比起这个,简直是不堪一击,人贩子会忽然良心发现,就相当于狼不再吃羊,改吃草。” 严霁楼神色冷酷,对这个故事表现得异常反感,“这个小姐不聪明,这个男人更是愚不可及,为了一己私情,他们倒是一死了之,其他人却要遭受无妄之灾,白白被坑害,百年之后还要上演阴戏,毁坏无辜百姓的营生,未免过于张狂,即使是故事,也不该这样讲。” 这些老大哥一听,更加笃定他是过去有历史,心中有隐痛,所以怨气才这么重,敲鼓的汉子走前还拍了他一把,劝他早日看开,只有讲故事的吹唢呐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说他将来一定是个好官,还祝他早日高中。 目送这些人都散去,他拍散身上沾染的尘土,捡起垫在地上的那本旧书,向灵棚走去。 远远地就瞧见寡嫂一个人坐在灯下,歪着脑袋,额头轻点,似乎极困倦,怀里的绣绷,早已经滚到一边。 他走过去,拾起地上的绣绷,见上面绣着唐卡图案,一个莲花生大师的佛头,已成雏形,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上面的丝线绣法轻盈,颜色绚烂夺目,如同丹青妙手随意泼洒。 有一瞬间,他不由自主地抚了上去,纵横交织的丝线忽然像有了温度,那种纹理和他的指纹巧妙地重合,好像血管里什么东西在汩汩涌动,像是要刻进血肉之中,他莫名地手心发烫,急忙丢开,把那东西放在她面前,自己转身将书重新填入棺中,匆忙离去。
第36章 丧事过到这儿, 也就告一段落,将那些桌子凳子灵幡香烛都撤下来,最后在村口的庙台子上, 请大家看一出戏也就算完了。 请来的班子是秦腔,唱了一出《红鬃烈马》,又有《三滴血》、《铡美案》,都是当地人耳熟能详的老曲目,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这会儿再演,人还是坐得满满当当。 绿腰不爱听这些, 因为一是故事老套, 二是这种唱腔戏词不容易懂, 听了这么多年, 她还搞不清楚里面有些段落的意思。 而且此时,她正和严霁楼坐在一张桌子上, 不知道是她, 还是他太显眼,人群中, 总有很多探询的目光向他们投来, 虽然两人中间隔着大半距离。 绿腰扭过头去, 和对过儿的那个小媳妇窃窃私语,两个人交换针线的绣法,头发的梳样, 还有最近集市的物价和见闻。 严霁楼坐在那儿不说话, 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被九叔公拉走,在众人面前露相去了。 长辈都在最前头坐着, 严霁楼白净挺拔,站在一群苍老黝黑的农村老汉当中格格不入。“这不是严家那个二娃么?都长这么大了。”有个咂着烟锅的老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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