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去,新的马赛开始举行,绿腰从马上跳下来,脚腕上红绳的银铃叮叮当当地响,像是怨念深重的吐露,不远处的驯鹰猎场上,有双眼睛远远地看过来,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雄鹰自驯鹰师的肩上脱离,一飞冲天,海东青在头顶盘旋。 “你的马是匹好马。”绿腰笑吟吟地对马的主人讲。 “是吗?” 看时间也不早了,绿腰扯着巧玲说要回家。 “我送你们回去吧。”央拉雍措说道,他刚才已经打探清楚,她们两个是倒淌河村的村民,他那辆宽敞豪华的三驾马车就停在不远处。 “不用了。”绿腰拉过巧玲,“巧玲,咱们走吧。” 夕阳西下,目送两个人走远。 巧玲? 央拉雍措回过神来,皱了皱眉,看向前面卷发的妇人——原来她才是那个倒淌河村的会绣唐卡的巧玲,差点认错人了。 不过,央拉雍措摇摇头,他还是喜欢另一位,会不会绣唐卡不要紧,主要是喜欢马骑得好的。 对天发誓,绝对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
第45章 天快黑了, 火烧云在天际旋转变换,乡村小屋被镀上一层淡淡的粉色,天地间如同降下金沙金粉, 秋季是西北大地最好的季节,它掩盖了黄土之上的一切贫瘠,取代的是丰饶和美丽。 难得静下来,绿腰坐在炕上,绣一副大黑天的唐卡。 脚上戴着的银铃红绳,已经被她摘下扔在角落,不知为何, 她隐隐觉得这东西被人看见有点不太好。 “你去吗?” “我不去。”绿腰说。 “去吧去吧, 请了好多人呢, 村里的女人都去, 你不去,别人也都不好意思去了。”巧玲坐在炕沿上, 不断求着她。 “你确定大家都去吗?”绿腰问。 “你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结果到了村口这么一看, 满打满算只有四个姑娘,而且都是年龄不大的未婚姑娘, 绿腰气巧玲诓了自己, 说:“这是人家小姑娘的游戏, 我去凑啥热闹呀。” “你十八,又不是八十了,一天老气横秋的, 不知道在愁啥, ”巧玲咂着舌, “我比你还大几岁呢,都没像你这么守旧。” 绿腰一看, 她今天穿个石榴红裙子,蓝布上衣,一头狮子毛样的卷发也编成麻花辫,整齐地垂在屁股后边,脸涂抹得香香白白的,嘴上还描了红,看着真像个十八九的大姑娘。 绿腰笑起来,“巧玲姐,要不你跟着她们去吧。” 巧玲说:“人家专门点了你的名要请你去,我一个人去算啥呀。” 绿腰笑道:“怎么可能?” 巧玲说:“我骗你干啥。” 绿腰觉得奇怪,那些人怎么能知道自己的?她除了在回族夫妻那儿买过羊肉,给藏族寺庙绣过唐卡,也没跟外族人打过多少交道啊? 巧玲说:“恐怕就是那些唐卡的影响,你现在是个名人了。” 绿腰想一想,人都从家里出来了,再返回去,就有点白费工夫,还不要说这几个小姑娘,站在村口,专门在等她,这么一来一去,也耽误别人的时间。 几个人遂搭牛车出发了,地点在甘南的一个村子里。 路上,草原的落日又大又圆,好像一直撵着她们的车轮似的,一会儿滚在前边,一会儿滚在后边,白桦林的树干又白又亮,时而有风吹过,叶子如同无数只手掌一样翻来翻去,发出簌簌的声响。 到了最后,月亮出来了,经过一段河谷,头顶是茂密的森林,大家都不好意思讲话,只听着风声和猫头鹰的怪叫。 半梦半醒间到了地方,门口的围栏边拴着一群马,毡房被火把照得发光,就像从里面烧着了一样,闪耀着琥珀的光泽。 毡房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运送各种奶和水果、点心,一群少年围着火堆烤肉,空气里散发着孜然的香味。 看见她们来了,这些服饰艳丽的少男少女都异常热情,主动招呼她们进去,绿腰找了个角落坐下,她喝了一点热水。 大帐里大约有接近二十几个少年,十几个姑娘,人挺多的,可是舞会却不如她想象中热闹,可能是因为参加这个舞会的,都是小孩子,成年人是不肯来的,因为他们在白天都热闹完了,而且也劳累完了,哪里会有兴趣来参加这种小孩的打打闹闹。 看着围桌而坐,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小姑娘和小少年们,绿腰有点后悔来这里了,这个地方,似乎是给渴望爱恋的小孩子们准备的,对于她这种已经结婚几载又经历过人生大变故的,简直就像是过家家。 加之座上的还有帐篷内外的小孩不停瞄她,更令她加深了这种印象,从头到脚都感到自己格格不入。 至于她的同伴巧玲呢,早一头扎进去帐篷外面那个烤肉的堆里去了,她性子欢脱,又能说会道,在家里也是当家作主的,到哪里都能很快和男人们打成一片。 上了烤肉,少男少女们都很害羞,每个人都小口小口地吃,尽量不发出声音,直到昂贵的水果上席,桌上看起来年龄最大的少年主动给大家分好,借着这个契机,大家才熟稔起来,开始小声地讲话,让整个空间充满那种奇异的试探和暧昧。 吃饱喝足,抱着双弦琴的乐人们开始弹唱,鼓声震响,大家开始跳舞,先跳了那种月亮舞,围在一起牵着手转圈,绿腰坐在角落,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切,秋夜的寒冷从脚底升起,她又困又累。 后半夜,真正的舞会开始了,双人舞,源源不断地有人上来邀请绿腰跳。 绿腰一一拒绝。 直到一个小男孩。 绿腰注意到他,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小了,大约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他这么一出来,走到绿腰跟前,还未说话,就笑声一片——都是嘲笑。 小孩羞红了脸,但态度还是很坚定,站在绿腰面前,不肯挪动。 听见四周笑声刺耳,不知怎么地,绿腰忽然站起身来,接过小孩递出的手。 然后大家就开始起哄。 绿腰几个月前在骆驼酒坊,跟着舞姬学过跳舞,姐姐从没有考虑过让她找异族男人,所以只让她学了那种汉人的古舞,为的是优雅动人,好钓金龟婿(虽然最后金龟婿没钓到,还碰到一只充满铜臭味的奇异王八),这种男女相接的双人舞,在那些高门贵族眼里,属于粗野之事,她没有机会学,更没有机会实践,幸好她见过别人怎么跳,手脚也还算柔软灵活。 但是为了让这个小孩做好心理准备,绿腰依然诚实地告诉他,“我不会跳。” “我会,”小孩信誓旦旦地说,“你跟着我就行了。” “你多大了?”绿腰挪动舞步的时候趁机问他。 “十八。” 十八,不多不少,刚好十八。 果然,真的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才会撒这么急切而又脆弱的谎。 下一刻,这孩子就踩了她一脚。 绿腰忍着不让自己发作,这时从毡房外面进来个汉子,手里提着长鞭,靠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空地当中的舞蹈,然后朝绿腰那一对喊道:“旦增,你跳的什么,把人家的新鞋都快踩烂了!” 众人看去,果然,绿腰漂亮的绣花鞋上面沾着几个黑乎乎的脚印。 瞬间哄堂大笑。 叫旦增的小孩落荒而逃。 大家笑得更厉害。 央拉雍措走上前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跟你跳吧,我跳得比他们都好。” 绿腰把手交给他,果然如他所说,他跳得确实好,压倒一切人的那种好,伴随着鼓声和双弦琴,那些彩色的花毡,少女长裙的滚边,还有烈酒和羊奶的气息,她几乎感到自己落进了一个漩涡之中。 “我知道你,我们这里好多人都知道你。” 怪不得从进这个毡房起,身边就一直围绕着一些关注的目光,可是,绿腰有些迷惑,“这是我第一次来这边。” “我们见过你绣的唐卡,之前我们这里还有女孩子买过你做的绢花。” 昨天马赛过后,央拉雍措又去了一趟昭觉寺,问了老喇嘛才知道,原来那些唐卡就是这位姓沈的娘子绣的。 是那可恶的小沙弥对他耿耿于怀,故意编了谎来骗他呢。 幸好他没上当。 他给了那小东西几颗糖,又把他揍了一顿。 “你戴的这是什么?”绿腰盯着男人的脖子问。 “狼牙。”他说。 “你喜欢吗,送给你。”他说着就要把它脱下来,塞给绿腰。 “不不不。”她才刚认识这个人,怎么能要他的东西呢? 正好曲子结束,绿腰如蒙大赦地回到座位上,周围的女孩们都用奇异的眼神看着她,男孩们则挤眉弄眼。 “央拉雍措怎么样?你觉得。” 真是一个大胆的问题啊。 “舞跳得很好。”绿腰装傻,当然也是实话实说。 “那你喜欢他吗?” 绿腰没有想到,这些小孩会这么直接。 “他派你们问的?” “没有,但是这场舞会是他举办的。” “还有这些烤肉!”一个男孩子说。 - 孤灯昏黄。 严霁楼坐在桌前,看着被扔到角落沾满灰尘的红绳。 因为离开主人,那清脆的银铃不再响动。 只有他的手臂上还紧紧地扣着另一条,当初买来的时候它们是一对,他依靠它来获取想象中的抚慰,可是现在,他看向自己的手臂,红绳之下血肉模糊——昨天在驯鹰的猎场上,他的一次分神,让鹰爪对他造成了严重的攻击,还好不是脸,他想,要是脸坏了,他不确定还有多少把握可以叫他守旧的寡嫂多看他一眼。 那样的话,他的谋划就要永远得不到成功。 炕墙上,挂着她在马赛中赢来的白银项链,上面印着花纹的银圆,在烛光中熠熠生辉。 回想昨天在草原上,他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她。 她穿一身深绿,如同一簇火苗,在马背上激烈地燃烧。 谁教会她骑马? 当然是兄长。 谁想出的法子? 是他,他在信中教哥哥,用一匹马驹,换得冒险和亲密的机会。 ——这曾是他在为兄长的姻缘出谋划策和保驾护航的过程中引以为傲的杰作。 严霁楼自墙上摘下这项链,放在手里细细摩挲,那种冰凉给予他一点刺痛,他应该为她感到高兴,至于那个借给她马的藏族男人,也应该谢谢他,如果他只是借马的话。 第二天清晨,绿腰回到家中,满身疲倦,夜里毡房的大通铺上,睡的人有点多,她一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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