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告诉她, 说是从山上引水的时候, 山体滑坡,石头滚落, 把严霁楼的腿砸伤了。 绿腰下意识向严霁楼的腿看去, 果然见上面绑着夹板,郎中站在旁边, 告诉她, 腿确实是伤到了, 不过幸运的是,没有多严重,只是有点轻微的骨裂而已。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马上就要乡试了, 这还能叫不严重吗?没有什么比耽误一个人的前程更严重的了。 郎中看了严霁楼一眼, 开出几个强骨的方子,嘱咐完疗程和禁忌便离开, 一众人等也跟着散了。 等人走了,绿腰终于发作,只是声音还有些颤抖,“怎么搞的,自己有几斤几两不知道吗?非要跟着别人卖力气,弄成这样还怎么去考试?你能对得起你哥哥对你的期望吗?” 严霁楼低下头,沉默半晌。 “我会快点长好。” “骨头没长耳朵,听不见你说话。” “我好好吃饭。” 人都走光了,院子里变得安静,风把干枯的叶子吹得在地上翻卷,漩涡一样打着旋。 见寡嫂站在门边,背着身抹眼睛,严霁楼问:“嫂嫂为什么哭?” 绿腰肩头微颤,却没有说话。 “是想起哥哥了吗?” 他说的没错,绿腰确实是想起严青死的那天,画面重叠,和今天如出一辙,对她来说,直到现在,那一幕依然深刻,只是被他乍然点破,令她有些不安,她仓惶离开。 看着寡嫂出门的背影,严霁楼心里忽然很复杂,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有些嫉妒兄长。 他连眼泪都只能借着兄长才蹭到一点。 少顷,她端着熬好的药进来。 “你这样子睡柴房不方便,到我那儿去吧。” 浓重的苦味瞬间蔓延整间屋子,却为潮湿的柴房带来一股久违的暖气。 “那嫂嫂住哪儿?” “我睡外间,方便照顾你,你夜里起夜的时候叫我。” 严霁楼不再言语,低下头喝药。 那接筋续骨草熬的药确实苦,又煎了满满一砂锅,她怕药性不足,连最浓稠的底子都滗了出来。 看他喝药的时候眉头紧皱,似乎那药极难喝。 等他喝完,顺手给他一个糖,“吃了就不苦了。” “是琼锅糖吗?”他仰起脸问。 琼锅糖是上次从货郎那儿买的,是关中的特产,味道比较独特,价格也不便宜,也不是回回都有。 有糖吃就不错了,竟然还挑剔,于是绿腰瞪他。 严霁楼看她一眼,乖乖把糖喂进嘴里。 “这个也好吃。” 绿腰说:“这个糖放罐子里老长时间了,再不吃就要长虫了。” 严霁楼扭头看窗外,假装没听见。 她下午做好饭,他也不肯吃,大半天滴水未进,大约是生了病没胃口,绿腰便没去管他,一直到了夜间,看他有些不对劲,在绿腰的再三追问下,他扭捏着说要去解手。 “你应该早说,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吗?” 他耳尖微微发红。 看他行动不便,抱着一条腿,连下炕的动作都艰难,她只好去扶着他。 “麻烦嫂嫂了。” “夜里外面凉,要是再染了风寒那可就是雪上加霜了,我去给你拿件衣裳。” 在她的屋子里,有他哥哥的一些旧衣裳,她寻出来一件羊皮袄,为他披上。 人靠衣装马靠鞍,但是也有反过来的时候,绿腰想,严霁楼真是个衣服架子,穿上羊皮袄,也不像放羊的,反而有点域外高人的样子,像是她在甘南看见的那些藏族里富甲一方的小领主。 “我像哥哥吗?” 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忽然开口。 “怎么想起问这个?”绿腰急忙撇开眼睛。 “我穿着这个像哥哥吗?”他追问道,语气并不委婉,似乎倔强地非要她给出答案。 “胡说。” 她绕到后面去,踮起脚尖,帮他整理后背和领子,那袄子压在箱底太久,褶皱起得厉害。 “你没你哥哥壮。” 她在他背后轻轻说。 听见这句,他的心里怅然若失。 窗外的秋风呼呼地敲打窗棂,旧年的双喜字窗花已经湮旧,半侧掀起,露出干硬的糨糊,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把衣裳整好,她便上前扶住他的胳臂。 他人高,看着清瘦,竟然也很有分量,走起路来,绿腰竟有些支撑不住。 过门槛的时候尤为艰难,因为受伤一侧不能用力,整个人的重量便压在她身上,她穿着的小袄,最上面的扣子未系,在这样的拉扯下,滑至一侧,露出雪白的肩颈,严霁楼这样向下看,正好瞧见她小衣的系带,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睛,稍稍直起身子。 绿腰忽然觉得肩上的分量轻了些,还以为是他有所顾虑,不肯欠她人情。 “扶着我,别让伤脚触地了,到时候好得更慢。”她提醒道,她可没有工夫一直照顾他。 “嗯。”严霁楼用鼻音回答。 走到屋侧的小路,他不肯再让她帮忙,自己去了屋后。 绿腰一个人站在冷风里,片刻,看他一瘸一拐过来的样子,有些滑稽,走上前去,“慢些,我扶你。” “要洗手。”他说。 等进了屋,把残疾的小叔子安置好,绿腰端了盆水过来,掀起床单,盆子放在炕沿,“快点洗完,正好冷敷,我之前听别人说过,刚受伤过后冷敷会好得快些。” “嗯。”他顺从点头。 绿腰起身,将洗手的水倒掉,换上新打上来的井水,秋天的井水寒凉侵骨,她就这么放洗脸巾进去,指尖一刺,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我来吧。” 他忽然把手放进水里,强硬地握住帕巾一角,恰好覆住她的指尖,然后将她的掌心按进盆底,隔着棉布与她十指纠缠,绿腰急忙丢开,将手从水里拔出,慌乱之间,水溅到床单上,顿时一片湿痕,严霁楼神色平静,仿佛并没有察觉什么异常,慢条斯理地自己将帕子在水里湃了三四遍,然后拧干。 他浅浅地向前一够,发现并不容易,于是看向绿腰,求救道:“嫂嫂帮我。” 她靠近他,他总是戒备,躲闪,她不帮他,他却撒娇卖乖,露出孩子气的神态,她几乎感受到一种天真的恶意,说不清道不明,就像猫逮住老鼠,不为了吃,或者是说,不急于吃,所以意态从容,放走又逮回来,按住却不下口,而她甚至没有发火的契机,也没有任何愤怒的理由。 很不幸,她就是那只老鼠。 她老实憨直的丈夫,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一个弟弟? 她有一瞬间,几乎想要将他丢出去,叫他自生自灭,可是他帮过自己多次,恩将仇报叫她不安,她又想,难道他也学那等轻薄子弟,想着近水楼台的好事?想起他曾经簪入肩头的决绝和一贯的清高,她几乎是立刻就否认了这个可能。 她记得在三姑奶奶葬礼上,她和一众小媳妇坐在一起看戏,他连分糖都是不偏不倚,给她的一颗不多,一颗不少,甚至不如她大方和坦荡,还不要说他曾和他的好兄弟周礼说过的那些话。 “道义所在,无关风月。” 但愿如此。 ——她只但愿最近的异常是自己多心。 绿腰无法,帮他解下木夹板,那小腿看起来倒不怎样肿,只有脚踝有些青紫,想来歇上个几天也就能复原,去参加乡试应该还来得及,用不了她照顾几天,她这样想着,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把湃干的冰毛巾敷上去,他倒没什么反应。 片刻,绿腰又找来棉布,“再敷一条吧,这样好得快。” 这回倒是没有意外,他坐得端端正正,任由她为自己操劳。 看着她坐在自己身旁,微倾着身子,纤长的双手在水里浣洗,那双手如同灵蛇一样灵巧,只是指节处浮起一点茧,大约是长期做绣活留下的毛病,灯下,她的脸被照得唇红齿白,他的心跳忽然加快,不自觉地双手撑住褥子,将身子向前倾,直到闻见她头发上的皂角混合着桂花油的香气。 “小叔叔是怎么伤的呢?”绿腰抬头,因为过于专注,而没有发现两人近在咫尺的距离。 “意外。”他淡淡说,盯着她的瞳孔,里面有一汪烛火,还有他的脸。 听他的意思,这便是不肯细说了,罢了,她也不多问。 帮他把夹板绑上,绿腰便端着水下去,两人同坐在灯下,一个在椅子上绣唐卡像,一个靠着枕头看书。 绿腰手里捉着最小号的绣针,最近用眼太多,她一到晚上就眼花得厉害,今天要正绣到关键处,针却总是纫不上去,她长长地叹息一声。 听见小叔不大自然地轻咳两声,她抬头看他,他伸出手,清了清嗓子,说:“我来吧。” 绿腰将信将疑地把针递给他。 他是个读书人,她不相信他还会做针线活。 严霁楼将那水红的线头轻轻在口里一抿,然后送到鼻尖,微微眯起眼睛,灵巧地引红线穿过针孔。 “嫂嫂给。” 绿腰心跳得厉害,她只但愿他并未注意到那根红线的线头,已经在她口里含过数遍。 她飞快地接过绣针,然后侧身,留给他一道躲避的剪影。 严霁楼看着她碎发覆盖的侧脸,唇角勾起一弯削薄的弧度。 原来寡嫂的味道是这样的。 就知道她说谎了,才不是陈年的生虫糖,那糖她定也吃了,很甜。 时辰一分一秒地过去。 “叔叔身上还有伤,就早些睡吧。”绿腰终于忍不住起身,向严霁楼说道。 这一夜,她总觉得一道若有似无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可是每当她抬头,炕上那人又总是一本正经地看自己的书,周身萦绕着清冷的氛围。 她越来越感到如坐针毡,遂收了针线笼。 看她要走,“嫂嫂好梦。” 他仰起脸,向她露出异常乖静的笑容。 “嗯。”绿腰点点头,飞快掀起帘子,提着油灯走了出去。 直到外间的灯黑下,严霁楼放下被褥,解开夹板。 他怕这东西,真将他给弄成残废了。 团花的布单,上面似乎有阵阵香气,他在上面捡到她的头发,他把它和他的绑在一起,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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