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腰心中忧虑,直到四更天才睡着。 幸好第二天早晨,九叔公送了一双拐过来,助他借力用,严霁楼在书院的同窗周礼,也送了些补药和肉骨头一类,还有一个木制的轮椅。 绿腰大大道谢了一番,倒是严霁楼,面上冷冷的,似乎有些不大高兴,众人知道他一向面冷,又以为他受了伤心情不好,便也不同他计较。 周礼还推着他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严霁楼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随后在帮周礼看他新作的一篇经论时,大加鞭挞了一番,直将周礼说得面部无光,似乎前程都黯淡了。 有了拐杖和轮椅,绿腰便不必再事无巨细地照管病人,到了三天后的叼羊节,听说极其盛大,有好几个民族都要参加,央拉雍错还派了人来接绿腰,绿腰一早就起来梳妆打扮。 绿腰本来是想穿红衣服,想起自己居孀期间,打扮张扬恐怕惹来非议,遂又换上了往常的青衣,只是将眉毛描了几笔,又少见地抹了红唇。 她一出来,就发现严霁楼坐在轮椅上,冷冷地盯着她看。 “嫂嫂去哪儿?” “我和巧玲姐去镇上赶集。” 严霁楼微笑,“嫂嫂别忘了给我买琼锅糖。” 绿腰微微一愣,露出一点心虚的笑容,“好,你还想要什么?” 严霁楼滑着轮椅转身,“早去早回。” 绿腰刚关上大门,人还未走下坡底,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惨叫,她急忙跑进去,严霁楼正摔倒在井边。 看见她,抬起头,露出黑幽幽的眼睛,无辜道:“渴了。” “缸里有水啊。” “我想喝新打上来的。” “腿没事吧。”看他一直抱着自己的腿,绿腰蹲在地上紧张地问。 “没事,只是有点疼而已。” 说着没事,看起来头上都冒冷汗了。 于是这叼羊节绿腰终究是没去成,费劲地把他重新弄上轮椅,打了水,烧开又晾凉,给他喝。 “唉,这下没糖吃了。”严霁楼坐在太阳底下,一边喝水,一边叹息道。
第49章 草原上, 一群汉子正策马驰骋。 在队友的掩护驮遁之下,对面哈萨克族的小伙子们追赶阻挡无效,央拉雍措冲进群里, 成功叼到羊。 “阔克拉合!” 众人叫喊起来。 央拉雍措跳下马,将手里的阔克拉合,也就是宰了头、扒掉内脏的青灰色山羯羊尸体,扔给底下的随从,“去,把它送给沈姑娘。” “这不拿回去给你阿嬷?”另一个藏族小伙说,他是央拉雍措的同伴。 央拉雍措说:“我们家里几十匹马, 几百头牦牛, 几千只羊, 什么没有, 缺这口羯羊肉吗?” “年年的阔克拉合都送到你家锅灶上了,今年不带回去, 你阿嬷知道要不高兴了。” “不告诉她就是了。” - 大山深处, 高岗上的院子里,严霁楼坐在树荫底下, 手持一本古书。 绿腰坐在严霁楼膝下的三脚小木凳上, 手里捏着柴火棒, 一边听,一边在地上描描写写。 因为走神,那一笔撇直接扯成了弯钩, 而且扯得没边没际, 差点奔到鞋底去。 于是严霁楼把书卷起来, 正色道:“手伸出来!” 绿腰的神游被打断,看见严霁楼一脸冷肃, 急忙把手在背后藏好。 她只是跟着他学点诗文,又不是真的要拜师学文,凭什么要受这么严苛的惩罚。 严霁楼坐在轮椅上,冷着脸瞧她,“藏什么?学生犯了错,就要挨打。” “你不要忘了,我是你嫂子,有你这样对长辈的吗?简直就是不孝。”绿腰不管对面小叔子阴沉的脸色,自顾自地说下去,“再说你又不是真的夫子,凭什么打人!” “一日为师,就有一日的责任,一日为徒,也自有一日的本分。” 绿腰捡起小木凳就跑,非常轻巧地逃开,严霁楼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还真拿她没有办法。 “是你要教我的,又不是我要跟你学。”绿腰站在离树下很远的地方,警惕地盯着严霁楼。 他看她因为去不了叼羊节,在家心神不宁,便主动提出,要教她念书。 绿腰能认得简单的字,但是吟诗作词之类的高雅活动就无能为力了,严霁楼提出要教她,她知道这个小叔子极富才能,连老族长都说他有状元之资,自然乐得同意,可惜他要教的东西太难了,她总是学不会,其实也不是太难,主要是太不着边际,她觉得不实用,所以学着学着就总分心。 “怪你教的东西不好。” 严霁楼被她给气笑了,“你说说怎么个不好法?” “你教我的都是假话。” 严霁楼皱眉,他很想知道何出此言。 “你问我说人为什么要读书,我说为了发财当官,你就训我,”绿腰喋喋不休地控诉他,“还跟我说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严霁楼听了这话,笑起来,向后仰躺在椅子上,“张载的横渠四句,背得倒挺熟。” 绿腰又说:“我问你,这个张载说‘为生民立命’,这个‘生民’里面有我吗?我属不属于‘生民’?” 严霁楼不回答,而是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继续。” “如果我也是生民的话,那他说为我,经过我的同意了吗?他没有问我同不同意,他就说为了我,我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反而把他显得有多伟大似的,我为啥要听他的呢?到底谁该感谢谁?” 严霁楼眼里兴味盎然,像一只猫,忽然得到了一个极为有趣的毛线球,便试探地抓住那只茸茸的线头,“照你这么说,‘天地’不会说话,‘往圣’都已经作古,‘万世’则没有着落,所以他是在欺负它们咯?” “本来就是啊,”绿腰一本正经道:“凭啥他说为了谁,就真的是为了谁,他说谎咋办?就算他不说谎,别人却把这话偷去,比如嘴上说自己又是为了天,又是为了地,又是为了黎民百姓,背地里却是想当官发财,是不是把人都给蒙骗了?因为这话说得太好听,帽子戴得太高,到最后大家都不敢说实话,谁敢反对,谁就要挨打,就像你刚才要打我!” 好嘛,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他的寡嫂,倒真爱记仇! 于是他不得不放下书,一手支颐,坐在轮椅上重新打量她,“霁楼不知道嫂嫂这样聪明,多少读书人都堪不破的迷雾,嫂嫂倒是洞若观火。” 他在书院进学多年,所见者不是厌学混世的富贵纨绔,就是不闻窗外事的两脚书橱,今日竟难得遇到一位知己,才知他长在乡野间的嫂嫂,竟是个世外高人。 于是严霁楼极有耐心地说道:“有一位先贤,同嫂嫂的见解倒是颇为相似,那就是范文正公,昔日张载曾带着其所写《边议九条》投奔范老,范老看过张载所著后,赠其一本《中庸》,又有一言:‘儒家自有名教,何事于兵?’” “‘名教’二字,看破张公毕生。先贤的道理,只要不是把书读死了的,都知道听听罢了,若拿来做事,是万万不能的,但若一头扎进死胡同里,不读不用,便是自断臂膀,《左传》早点破此道,所谓‘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张载恐怕正是得了文正公的这一番指点,发奋读书,日后终成一代关中大儒。” 绿腰听得似懂非懂,却得到一种隐约的兴趣,她知道这是严霁楼在启发她,因他态度良好,她便把方才他要敲她手心这件事置之脑后,“你说得有道理。” “只是,”绿腰摇头叹息:“可惜你教我这么多有什么用呢,我又不能读书做官,你也别浪费时间了。” “那我教你点用得着的。”严霁楼见她耷拉着小脸,似乎有些悲愁,便赶快说道。 “什么啊?”绿腰心里好奇着,已经不知不觉走过来,重新靠近严霁楼,“是画画吗?” 她想学画已经很久了,也见过小叔子的丹青妙技,可惜不好开口,因为颜料很贵,而且画画又极为繁琐,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她没有信心得到他的首肯。 他肯帮她画唐卡,已经算是意外之喜,她无意再奢求更多。 “嫂嫂想学我就教。”严霁楼抬头望天,慵懒地欠了欠身,“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万里高天,云卷云舒,严霁楼窝在散发着松木味道的轮椅里,细碎的阳光越过斑驳的树影,打在他脸上,像只大猫,活了很长时间的那种,听说高原雪山上有雪豹,每年春天下山活动,绿腰从未见过,据说是一种非常俊俏而凶猛的动物。 “嫂嫂为什么这样看我,我今天又没穿兄长的衣服。”他拿书盖在脸上,露出上半张脸,然后阴阳怪气地说。 绿腰伸手作势要打他,“说什么呢。” 她很不喜欢听他将自己和他哥哥比,她总觉得那像是一种试探,或者说挑衅,里面埋伏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可是他最近提得厉害,叫她想不听也不行。 “我比哥哥长得好看呢。”他语气随意,盯着她的眼神却非常深,在阳光底下流转着一种奇异的色彩。 绿腰冷哼一声,“谁告诉你的,你比不过你哥哥。” 严霁楼听了这话坐不住了,一下从轮椅里面爬起来,直起身子,把脸凑到她面前,“嫂嫂再仔细瞧瞧。” 绿腰看他一丝不苟的样子,似乎真要把自己摊开在太阳底下,好叫她检阅检阅,遂扭头避开,终于撑不住,笑了一下,很快地又严肃起来,“皮肤太白,鼻骨太细,不像个男人。” 绿腰是说者无心,谁料听者有意,绿腰不知道,这在当地的男人听来,已经是一项极其严重的指控,当地有土话说“男看鼻女看嘴”,男人的鼻梁代表着那地方的能力,她说他鼻骨太细,那简直是对他的污蔑,至于什么皮肤白,对男人来说也不是好话,只有太监才皮肤白。 他立即想起来,昨天晚上,她站在他身后,也说过兄长比他壮。 想必她是对自己的外形不满意了。 严霁楼心里暗生怨意,小时候饥一顿饱一顿,不知道现在补还来不来得及。 不过,他虽然身子骨上比不上兄长,甚至不如当地的庄稼汉,但是他识文断字,又会画画,会算术,他会的这些东西,都是她正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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