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他说:“上次我无意中看到嫂嫂记的账,写得很好,但是有些地方还不太清楚,正好我以前在衙门里当过主簿,会一点算筹术数,嫂嫂要是想学,我便讲出来,正好时间过去太久了,我也有些生疏,借着给嫂嫂讲的机会,我自己也温习温习,嫂嫂听上一二,以后无论是跟人做生意,还是自己算数记账都能用得着。” “至于画画,”严霁楼垂下眼帘,“要是嫂嫂愿意,以后每天晚上学。” 他这番话,说得既妥帖,又周到,态度卑微得就好像不是他教她,而是求着她当自己的学生,绿腰听了这话,哪里还有不接受的道理。 “好。” 接下来,绿腰把小板凳放下来,坐在严霁楼膝前,细细地听他讲起来,这个东西是她所需要的,非常实用,而且她自己也喜欢,所以学得特别快,再也不像前面那样走神了。 严霁楼有时候看着她掰着指头的样子,就想到自己小时候,他也是学算术特别快,有一次因为不肯用算盘,过早地口算出来了答案,还被夫子罚站到后面墙角。 “对吗?” 她很快算出了答案,便征求他的意见。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伸手摸一摸她的头,说:“你算得又快又准。” “小叔叔?” 绿腰看他失神,不由得出声提醒他。 怎么她不走神了,他这个当夫子的倒开始信马由缰了? “先生?”她换了个叫法,试图提醒他注意自己的马虎。 听见她叫了一声,严霁楼及时止住自己即将落在寡嫂鸦黑的发顶的手。 “噔——噔!” 门外响起重重的拍门声。 要不说央拉雍措是富甲一方的豪族呢,连仆人的马术都了得,天还没黑,东西就送到绿腰家门口。 绿腰收到这个东西,只觉得很奇怪,因为被去掉了头,她没有一下就分辨出来,直到摸到上面的毛,才发现原来是山羊。 那仆人神情骄傲,告诉她自家主子也就是央拉雍措在叼羊比赛中拔得了头筹,绿腰便托他说恭喜他家主子,并回屋取出一副黑金的大黑天唐卡,要他带回去作为回礼。 严霁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把轮椅滑到那人面前,也说恭喜央拉雍措。 绿腰听了心里奇怪,他什么时候知道央拉雍措的名字的。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这羊肉味道很好。”严霁楼笑吟吟地说。 绿腰转头问他,怪道:“你还没吃,就知道味道怎么样了?” “嫂嫂会做给我的,不是吗?”他仰头望她,用一种天真的神情。 绿腰咽了咽口水,给他做不做倒不要紧,主要是自己想吃。 这一顿真的大快朵颐,因为这是被骟过的羯羊,所以没有任何腥味,再加上这羊是高原上跑惯了的,肉质特别劲道,绿腰为了感谢小叔子今天的教学,想起之前在藏族舞会上听过的一个关于做羊尾巴的菜肴,特意将羊尾巴的部分做好,盛到他的碗里,没想到严霁楼看了这个,脸色极其难看,到吃完都没有说一句话。 一直到了晚上,临睡前他忽然喊她的名字。 绿腰过去,灯下,他好整以暇地坐在炕头,手里拿着白天的书,问起白天给她讲过的功课。 绿腰前头倒是对答如流,似乎还令他很意外,到了后面,就开始犹犹豫豫,结结巴巴,严霁楼把书卷成戒尺状,没有丝毫犹豫,叫她伸手。 绿腰委屈辩解,“你根本没给我讲过这个。” “笨学生,举一反三都不会吗?” “过来。” 绿腰试探着靠近,把手递给小叔,他举起卷好的书,狠狠砸在她的手心。 绿腰没想到他会用这么大的力,钝痛自掌心传来,本能地涌出泪水,严霁楼道:“把手给我。” 绿腰以为还要挨打呢,这回死活也不肯从了,严霁楼把书放在一边,“不碰你。” 他牵起她的手,一看掌心红得厉害,也知道自己力用得太狠了,从窗台上取过上次剩下的猯油,用指尖蘸取,给她抹了一遍又一遍,“以后记性要好点,听小叔说话的时候不要走神,念书和算术都要努力,我不喜欢笨学生。” 当然,更重要的是,不要给他乱吃东西。
第50章 时间很快过去。 严霁楼在家的这段时日, 倒是利好绿腰,她学会很多东西,算术已经十分流利, 能写许多复杂的字,还会背简单的诗文,比如“春眠不觉晓”,或者是“山山黄叶飞”,严霁楼教她的,都是他自己喜欢的,渗透了他的各种情感体验和学习心得, 未免格外用心, 绿腰自己也争气, 学得异常认真。 严霁楼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问起来历,绿腰说这是他爹起的, 至于怎么起的, 她就不知道了,当地人给儿女起名, 都是土名, 好一点的一般叫招娣大姐儿, 差些的叫猫儿狗儿一类的,她们姐妹俩的名字,却不用这些俗名, 文绉绉的, 从小就和别人格格不入。 严霁楼告诉她, 唐代有一种舞就叫绿腰舞,又叫六幺, 还有一位慧眼识英豪的红拂女,这一类“绿”字“红”词,都是话本里的常用名,大概率她们姐妹俩的名字就这么来的,绿腰听了也赞同,因为她们那个爹,识得一点字,而且确实是个不切实际、爱做梦的人。 要不怎么爱赌呢? 喜欢赌博的人都是坏了脑袋,把自己当成话本里的主角,以为总有机会发一笔横财,就像穷书生笔下,再落魄的男人,夜里也有狐鬼变的美娇娘上榻来暖床。只可惜梦做到底,也还是梦,那些把今天押给明天的人,到最后其实是把明天押给死亡。 严霁楼也教寡嫂写他的名字,一笔一画,用簪花小楷写,并且主动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是村里的老秀才取的,所以哥哥叫严青,名字两个字,他三个字。 绿腰看他老毛病又犯了,名字也要跟人比,他忽然问起嫂嫂当年是怎么同意嫁给兄长的,绿腰想起那些信,心想难道你不清楚吗?不过到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你的腿好些了吗?”她岔开话题。 他站起来,直接下地,走给她看,已经大好了,只是还有些轻微的跛。 “不会落下什么毛病吧?”她听说科考不光看文才,身体上有什么毛病,也不能参考,虽然他这个恢复速度,已经令她惊叹。 严霁楼直截了当地说不会。 绿腰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轻声道:“既然如此,小叔叔还是搬回原来的地方住吧。” 毕竟两个人总共处一室,传出去很不好听,他受伤在家,她照顾他的这段时日,周围已经很有些风言风语了,最近正是秋收时节,村里人无论是剥玉米还是打麦场,都聚在一起,流言很容易就发酵开来。 这些话对于严霁楼,倒是构不成多大的攻击,毕竟也没有真的发生什么,只是少数人的一些捕风捉影,假如严霁楼将来能考中,到外地做官,也没人敢指名道姓说个一二,但是对于绿腰来说,这是可怕的指控,无时无刻都提醒她,关于将来的一切,都是渺茫的,就连现在的岁月静好,也可能会随时离她而去。 寡嫂的话说得很直,可以说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留下,严霁楼略微沉默了下,便说好。 绿腰穿着鞋爬到炕上,换下那些床单被罩枕巾,包括头顶的夏布窗帘,然后统一抱出门去洗。 床单被掀起来的时候,严霁楼的脸忽然感到一阵灼烧,寡嫂的动作利落果断,像是要刻意揭去什么污点。 他开始迷惑了,她很讨厌他吗? “药在灶房的地上,差不多最后一顿了,你自己去倒吧。”她低下头,手里拿着浣槌捣衣,一边叮嘱他。 严霁楼进去,果然,煎好的药砂锅在地上放着,冷冰冰地,像是张缄默的小嘴,吐出刺人的苦味。 严霁楼端起砂锅,连着药渣,一股脑倒进灶台底下盛炭灰的桶里。 他本来就用不着喝这个。 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严霁楼把拐杖重新抓过来,握在手里,然后走出去。 只见院子里站着一个高大的老人,头发斑白,但是脊背依然挺得笔直。 严霁楼叫了一声九叔公。 九叔公也看向严霁楼,首先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腿,“小楼,你腿怎么样了?” 严霁楼说:“已经大好了。” “那就好。”老族长点点头。 在他的腿上端详一会儿,又说:“再叫郎中看过没有,不会落下啥病根吧?” “看过了,伤的不重,没有什么遗症。” 老族长叹一口气,“我最近是吃也不好,睡也不好,就怕你出点啥岔子,到时候试考不上,身子也坏了,你大哥才没了,也没留下点种息,你要是再有个好歹,咱们严家这一支,以后岂不是要绝后了?” 严霁楼缄默下来,称自己会尽快去。 老族长又说:“腿好了就早点回去书院吧,毕竟也快乡试了,听说杜老爷最近请了几个旧年的举人,给学生们讲乡试文章,你赶快回去,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是读书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只要能考中,日后自有你的好日子,咱们严家祖上也是阔过的,只是这么些年,也没出几个能念书的,好不容易在你身上看到点希望。” 说到这里,老族长朝绿腰的方向扫了一眼,“再说,你这么大的一个小伙子,天天待在家里,也不成个体统,你哥九泉之下,也不希望你这辈子就这么荒废了。” 老族长的这番话,似乎有些言外之意,严霁楼下意识看向井台旁边正洗床单的寡嫂,只见她正背对着他们,坐在自己的三脚小木凳上,浣衣的手一直没停过,姿态如常,好像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于是他略微放下心来。 老族长唠叨一大堆,觉得该说的都差不多了,走到大门口,忽然又停下,转过身朝着绿腰的方向说:“对了,孙媳妇,最近你们娘家那面正交官粮,好像又闹起来了,你抽空回去看看吧。” 绿腰抬起头,把垂下的碎发捋到耳朵旁边去,露出个淡雅的微笑,“嗯,我知道了。” 洁白湿润的泡沫沾在她耳垂上,像是挂了串轻盈的耳环,等老族长出门,严霁楼猫一样靠上去,轻轻蹲在她身边,拿指尖替她抹去。 “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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