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她和她舅母的对话,那句阴阳怪气的“舅母对绿腰这么好,难道不知道绿腰最喜欢吃玉米了吗”,他记得她说这话时的样子,笑容恬静、乖巧懵懂,叫他感到陌生,却又亲近。 他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嘴角一直带笑。 他站在窗外,静静看着她故作娇柔的表演,以及对面妇人火冒三丈、银牙欲碎却不得发作的纠结,几乎想要叫声好来。 他不知道,她也有这样的一面。 他伸出手去,冰凉的雨滴落在他掌心,好像许多眼泪,又或者说笑声,圆圆滚滚,从原本黑暗的窗口掷进来,严霁楼想起那次将掌心盖住马儿的眼睛,酥酥麻麻,在手心养了蝴蝶一样,也是这样的感觉。 绿腰偏过头来问:“那个赘书……” 那是她编的,并没有那回说法,如果那样,是拿不到为姐姐赎身的彩礼钱的。 “这个吗?” 严霁楼把纸递给她,绿腰因为算是严霁楼半个学生,很快认出他的笔迹——这是他伪造的赘书,上面的名字“严青”,也是他代签。 “你不怕你哥哥怪罪你吗?” 绿腰刚问出这个问题就后悔了,可惜还没等她收回,就听见他说:“我不怕。” 要是在往常,他会说:“哥哥不会怪罪。” 绿腰看着他一双幽深的黑眼睛,里面似乎也和外面的天地一样,飘荡着许多风风雨雨,她移开视线,笑了笑,“小叔叔不是去书院了吗?怎么会突然想起到这边来?” 他想了一想,露出那种少见的玩世不恭的笑来,“不想上课,算吗?” 果不其然,寡嫂板起面孔开始教训他,“马上就要乡试了,你怎么能这么任性?不想上课就不去,人人如此不讲规矩,世上还成什么样子。” 严霁楼把接了一整汪的小水珠叩在她掌心。 绿腰被冰到,猝不及防轻呼一声。 “这才叫不讲规矩。” 他转身笑道。
第52章 一列官兵上前, 将祠堂内的几人都带走,因为打架,这几人个个面红耳赤、鼻青脸肿。 绿腰这才发现, 原来严霁楼所谓的换地租种,只是缓兵之计,他的根本目的,是在衙门的人来之前拖住他们。 抗租是可大可小的罪名,绿腰的奶奶和舅舅两家,长期因为交租和绿腰扯皮,每年都拖欠到最后才上付, 今年严霁楼和官府的人事先通了气, 趁着祠堂议事的工夫, 把他们带走蹲几天大牢, 以儆效尤。 最后,在村长的做主下, 之前的地契作废, 绿腰重新找到本地一个老实的农户作租户,因为种的是果树, 所以一口气签了年限很长的契, 并且租户承诺每年给绿腰分成。 事情算是圆满告一段落, 外面已近黄昏,雨小了,绿腰和严霁楼从农户家回来, 走在山间的小路上。 “昨天我来的路上, 发现一个好地方。”严霁楼牵着马说。 绿腰骑在马上, 这是一匹红色的骏马,高大俊美, 背上无一丝杂毛,因为这马是严霁楼不知道从哪儿借来的,而且性格极为不驯,她并不熟悉,不敢贸然挥鞭,只好交给严霁楼在一旁控制马缰。 方才在别人家门口,人多眼杂,他便只扶她上马,自己在前面牵着,一路走来,裤腿和袍角都是泥泞。 “什么地方?”她好奇发问。 这里是她的老家,她从小长到大的地方,难不成还有她不知道的密境? “到了就知道了。” 严霁楼说着,忽然停下,然后敏捷地翻身上马,将她拢在胸前。 “驾!” 他高喝一声,声音在山岗上回荡。 暗红色骏马奔驰在山间,穿过巍然高耸的林木,径直朝那幽深苍绿的谷底奔去。 此时已是秋季,乔木叶落,满山深黄浅红,只是不知为何谷底依然深绿,今日又正在下雨,简直密不透风,连那浓重的铅云都难以望见,那种窒息的绿,像是一汪湖泊,所有的树都沉在里面。 马儿的脚步慢下来,地底传来草木和树枝的轻微折断声,还有树叶刷过肌体的窸窣——绿腰意识到,其中有一部分,来自她和他的衣服刮擦声。 不知为何,或许是有前几次的经验,她现在和他同乘一骑,已经不再有那种尴尬的情绪。 甚至可以向后靠住,好像青蛙蹲在石头上,蝉抱住大树。 向前绕过几里小路以后,终于来到谷底,前面赭红色的崖壁底下,巨石峥嵘。 就在这骇人的绿和瑰丽的红岩里,不远处,奇怪的白色石像,在昏暗的绿中透出冷的白光,不断穿过长满苔藓的枝桠,顶着穗子拂动的绿草,沧桑幽静的古老树皮……以一种缓慢而轻巧的姿态,时隐时现。 一抬头,一尊斑驳的石观音像正睥睨着他们。 心跳猛然停止。 绿腰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回头,脸上写满不可置信,语气里带着一丝质问:“你是怎么知道这儿的?” 严霁楼低头,看着寡嫂轻轻笑道,“不是说了吗,偶然撞见的。” 严霁楼翻身下马,一面说话一面把手递给她,“之前我陪周礼到这儿附近打猎,碰见一只獐子,我去追,结果就追到这儿来了。” 绿腰将信将疑,“这么巧啊?” 严霁楼定声道:“怎么,嫂嫂也知道这里吗?” 绿腰自己从马上跳下来,“这地方,我从小就熟。”她环绕着四周,甚至走到红岩底下,用手摸那石像,脸上显现怀旧的表情,然后回过头看着严霁楼,“这是我的秘密,我第二个家,从小到大,对谁都没说过,结果你现在也知道了。” 她露出秘密败露的神色,似乎并不是很高兴。 严霁楼心跳得有点快,他也不确定这一步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这个秘密还是不久前,他才从她小时候的玩伴那儿弄到的,还找了山上的牧羊人确定,可以说费了一番周折,但是要不是这个,他也不能知道她小时候过得那么不好,除了不靠谱的父母外,竟然还有那么些虎狼亲戚,要不是有这个前情,更不可能在今天,及时来到她的娘家村里,埋伏好计策,递上那纸假赘书。 “原来寡嫂早就知道这儿了吗?”严霁楼作讶然状,语调轻扬,“我还心想,附近竟然有这么神秘的地方,想叫嫂嫂过来看一眼呢。” 绿腰坐到石头上,用手去拽旁边的茅草,“我小时候在家过不下去,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跑到这儿来,一个人呆着,呆到太阳落山了才回去,好几次想留下来过夜,都没那个本事,最后还是回去,顺便提上两筐猪草,以防再挨一顿骂。” 严霁楼说:“寡嫂小时候不快乐。” 绿腰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大约是觉得同小叔子说起这个话题很古怪吧,她本来也没有卖惨的意思,被别人主动安慰,反而感到不适。 于是她说:“算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严霁楼垂下眼睛,“嗯。” 寡嫂还未对他打开心防。 严霁楼于是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她坐着,一直到月亮出来。 下过雨的夜晚,月亮尤其地亮,那种皎洁的光底下,四周的一切都变得透明了,马在旁边吃草,青草汁液的气息缓缓弥散,是种宜人的苦味。 “这个观音和嫂嫂有点像。”严霁楼回头看着身后的巨大菩萨像,然后对她说。 绿腰有点生气的样子,冷着脸道:“不要胡说,这是对菩萨的冒犯。” 爱板起脸教训人的寡嫂,真的非常有意思,严霁楼忍不住笑了。 绿腰仰起头问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 绿腰说:“你还不回去吗?” “嫂嫂不是说之前从没有在这里过过夜吗?不如咱们今天就留下。”严霁楼似笑非笑,幽深的黑色瞳孔在月亮下发光,像是某种引诱小动物的饵食。 绿腰矢口否决,“那不行。” “嫂嫂怕什么?” “山里有狼。” 她说着站起来拍一拍屁股后面的土,“咱们走吧。” 严霁楼将拴在树干上的马解下来,先等寡嫂上去,然后自己翻身上马,经过一片暗处的密林时,他忽然靠近她耳边,很有胁迫感地沉着嗓子说:“我把嫂嫂留到这里,嫂嫂会不会吓哭。” “你敢。”绿腰拿拳头砸他。 严霁楼一阵低笑,“那把我扔在这里,嫂嫂会担心我吗?” 绿腰一直没说话,过了很久,才说:“不会的。” 正好坡上有风吹过来,严霁楼心口忽然感到一阵凉意,又听见绿腰说:“根本不会扔下你。” 这本该笑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回严霁楼却没有笑了。 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绿腰带着一点故意拿捏出来的长辈的腔调,笑道:“我要扔下你,叫你有个好歹,等我死了,到下面也没脸见你哥了。” 听见这句,严霁楼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不早点接话,那样就不会给她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他有点不喜欢听她提到兄长了。 于是他深深地叹一口气,咬了下牙,恶劣地发狠道:“我现在把嫂嫂扔下去,叫狼叼走算了。” “狼才不会吃我呢。”绿腰怀着一种莫名的骄傲说。 “为什么?”严霁楼不解。 “我老了,狼喜欢吃年轻的。”绿腰把头埋在他横握缰绳的臂弯里,窸窸窣窣地笑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道。 “你也就比我大一岁,或许,只有几个月。” “一天也算。” “我早点投胎,下辈子争取比你大。” 绿腰顽笑道:“谁不长眼,下辈子还要嫁进你们严家啊。” 马行得快,话刚说完,已经到了门前,由于村里还剩一点事没有处理完,两人今夜便在绿腰娘家的窑洞里过夜。 夜间的旧窑洞太冷了,严霁楼在外面拾来一点柴火扔进炕洞里,因为怕烟大熏人,便只稍微点了一会儿。 炕上光秃秃的,只有黄泥和稻草,旧的毛毡全都被人顺手牵羊去了,绿腰只好穿鞋和衣睡在上面,因为舍不得自己珍贵的缎面衣裳,她小心翼翼地侧睡下,姿势僵硬像个泥娃娃。 严霁楼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帮她铺到身下。 “这衣裳反正要洗了。”他蛮不在乎地说。 他自己则睡在地下,身下只垫了一层不知道从哪儿抱来的秸秆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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