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来得及告诉她,当年自己不是没有想过,去把姐姐换回来,那在她看来,甚至是一种奢侈,一种充满希望的生活,或许她可以凭着自己的勤劳能干,早日赎身,安稳地迎接新生,无论如何,好过背着一笔还不完的债,过着日复一日看不到头的生活。 严霁楼什么话都没说,她不需要安慰,他想,在某种程度上,她比他勇敢得多。 原来她嫁给兄长,是为了挣彩礼钱为姐姐赎身,她问心无愧,不像他,瞻前顾后,甚至需要借助谎言来直面欲望。 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除掉姓杜的原因,起码他有些话说对了,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甚至说窃喜也不为过,他多卑鄙啊,他同寡嫂的姐姐一样,心理充满反复无常的阴暗,就算做坏事,也要事先扯着名正言顺的旗子,沈红眉不承认她是嫉妒妹妹,就像他不敢承认他在嫉妒哥哥,他从小到大都嫉妒他,他对自己越好,他就越嫉妒他,甚至要抢在他之前,爱上他看中的妇人。 这个圆一样因果轮转的故事,严霁楼为此唏嘘,却又不禁暗自庆幸,假如不是那笔赎身的彩礼钱,她不会成为寡嫂,更不会生下自己的孩子。 或许哥哥同嫂嫂,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都有一颗赤子之心,可是现在,对不起,他比哥哥更需要她。 严霁楼轻轻吻她,“腰腰。” “你还记得那个大鱼的故事吗?”绿腰抬起眼睛,定定地问。 她总觉得那是一种谶语,提前预演所有的结局,直到今天,她终于脱下沾在脚上十几年的湿鞋,无所顾忌地行走在阳光之下。 严霁楼笑道:“现在大鱼浮出水面了。” “你还怕不怕?” 严霁楼削薄的眼皮下黑瞳流转,“你之前说上门有惊喜给我,是什么?” 就让他虚伪最后一次吧,他想亲耳从她嘴里听到嫂嫂给他生了孩子。 明明连先生都当上了,现在又假装不知道儿子的存在,绿腰懒得拆穿他,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靠近道:“惊喜就是,家里我给你煮了红薯粥。” 严霁楼毫不意外地露出苦涩神情。 - “出狱了!” 外面铁索晃动,栅门戛然而开。 按照计算,今天正是颁布新政的日子,那个关于“收继婚”,也就是禁止叔嫂结合的律例,已经废除,还有当初在会试中严霁楼颇有异议的白银本位,也开始复议,相党和帝党,开始正式在台前交锋。 严霁楼摸了摸左耳下的绿松石坠。他归附的年轻帝王,没有让他失望。 两人并肩走出去,严霁楼挽起绿腰的手,“嫂嫂,以后再也没人能对我们说三道四,我要在老家那帮老古董面前,牵着你的手叫一万遍嫂嫂,气死他们。” 绿腰大步向前,笑意难掩,“快点回家吧,红薯粥都凉了。”
第92章 严霁楼坐在饭桌前, 本来就不大的灶房显得更加逼仄,两个小孩扒在门边,一高一低, 两个鸦黑的脑壳叠在一起,盯着他看。 两张小脸上,写满相似的好奇、不解、困惑与迷茫。 绿腰本来站在窗前收拾筷子,见状心中好笑,便问青轩和青庐,“你们见过他吗?” 同一时刻,青庐点头, 青轩摇头。 绿腰心中了然, 只装做不知, 笑道:“这位是严叔叔。” 严霁楼抬起头看绿腰一眼, 表情凝滞,黑眸里怨气流动, 似乎对这个称呼不太满意。 叫什么叔叔啊, 应该叫爹爹。 之前乔装先生纯粹是无奈之举,都已经这会儿了, 箭在弦上, 明明靶心都涂红了, 结果还是射偏了。 他心里急切,不禁扶额,眼神真挚地求助绿腰。 绿腰轻轻耸肩, 意思是爱莫能助, 实则是懒得搭理他, 按之前的想法,她早就打好主意, 怎么当娘,她能说道说道,怎么当爹,她也无能为力,缺席的这几年,还得他严二自己补回来。 “进来吃饭吧。”秦嬷嬷从门里进来,顺口招呼两个小孩,手上提着一壶新鲜的山泉水。 这几日绿腰不在,她腰不好,没办法用辘绳在井里汲水,都是在街上买的现成的泉水,吃着那个味道似乎还比井水更好,熬粥啊,泡茶啊,都更有滋味,今日见贵客上门,便照旧从外面买了水来用。 严霁楼见一个老婆婆提水进门,忙站起身,上前来朝人手里接过铜壶,将水倒进陶瓷大缸里去。 秦嬷嬷看着眼前身材高大的男人,又想起绿腰说过,这人在衙门里做事,便莫名有些畏惧。 她活了这么大岁数,没怎么跟衙门里的人打过交道,唯一有印象的,就还是征丁和收租的年辰,那些兵甲上门,一个个凶神恶煞,交不出税粮,翻箱倒柜,有时候把人往死里打,眼前这个严大人,不知道是管哪一项的,不像那些文书单薄斯文,这人瞅着精壮,会不会是武将,那就更可怕了。 秦嬷嬷想着,不由得拉着椅子坐远了些,门口两个孩子见秦嬷嬷上了座,也跳上桌来,紧紧偎依在秦嬷嬷左右,只不过同秦嬷嬷一样,都有意同严霁楼隔开距离,好像他是个什么瘟神。 严霁楼本来想同秦嬷嬷打招呼,见她神情瑟缩,本来算熟人的青轩和青庐,也退避三舍,令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后面传来开水沸滚的声音,绿腰掀开笼屉,把里面花卷都拿出来,严霁楼起身,去帮绿腰。 “嫂……腰腰,我来。” 绿腰瞪了他一记,两人事先说好这段时间,在孩子面前先改口,等以后把事情讲明白,才能随心所欲,以防孩子们听了旁人的闲话生出误会。 饭桌上的一老二小,则不约而同露出费解眼神,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的? 青轩和青庐有些不满,青轩是因为感觉自己被敬爱的先生骗了,青庐是见陌生男人上门,怕娘不要他们了,秦嬷嬷则是困惑,她记得她以前也不是没有劝过沈娘子,所谓两个人搭伙总比一个人孤寡强,但是沈娘子性子倔强,这方面更是意志坚定,死活不愿意,说那是引狼入室,怎么今天忽然肯领一头狼上门了? 甚至不能说是狼,秦嬷嬷暗中打量严霁楼,这家伙看着骨相冷峻,周身戾气萦绕,气势像一只豹子或者虎,能吃人的,还不要说他一只耳朵上挂着个坠子,比她这个老婆子戴的都艳呢。 基于前半生被官家人欺压的经验,秦嬷嬷对严霁楼的第一印象很不好。 她怕家里的孤儿寡母被这个人给欺负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老少仨人齐齐盯着严霁楼后背,恨不得将他的心肠给看穿了。 严霁楼和绿腰一同站在锅灶前,他提着小壶里的陈醋,往凉拌莲藕的白瓷碟里倒,灶膛里的明火炙烤他的前胸,为什么他感觉后背滚烫难熬呢? 哎呀,绿腰紧急叫了一声,“严大人,你醋倒多了。” 严霁楼急忙停手,却见那白瓷圆碟里,陈醋的量已经淹没了藕片,对上绿腰懊恼的表情,他勾起唇角,“抱歉。” 自从做官以后,很多年不再上灶台了,难免生疏。 绿腰把醋沘出来,又加了些香菜进去。 绿腰告诉他,“小锅的锅底,熬着米粥。” 严霁楼掀开锅盖,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浓稠正好,色泽呈现淡淡的碧绿色,这是一种价格不菲的米,好像叫玉田碧粳米,和他想象中不同,里面并没有放什么红薯块。 原来昨天是故意诈他。 见严霁楼呆立在那里,绿腰端着漆盘转身,经过他时特意停留,在他耳旁低声道:“我知道小叔叔喜好。” 很久之前,他就不喜欢红薯,应该是小时候吃伤了,她猜。 他们有共同的贫瘠的童年经历。 绿腰把碗碟摆在桌面,青庐忽然指着身后的严霁楼问道:“娘,他是给我们教课的先生,你叫他来干什么呀?” 青庐不像哥哥那样有心眼,一点事都藏不住的,他迫不及待要知道严先生来他家的原因。 绿腰现在还不好同他说什么,便打着马虎眼道:“他来吃饭呀。” 青庐仰起头,下垂的八字眉紧紧拧在一起,“他们家没有饭吗?” 绿腰嗓音里隐含笑意,“严叔叔家没米。” “!”没想到教他们的先生这么可怜。 再不应该往下问了,青庐想,再问就很不礼貌了。 娘曾经教过他们,不要随口问别人的私事,他是记得的。 青轩坐在高脚椅上,一双漆黑单薄的眼睛看得分明,什么没饭没米,母亲和姓严的先生一起合着骗人。 他们早就认识了。 先生曾叫他帮忙掩饰,他还听了他的话。 严霁楼将盛满粥的白瓷碗端上桌,放在每个人面前,青轩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把头低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青庐倒是甜甜地笑了一下,“谢谢先生。” 桌上七八个菜样,有北方菜式,也有南方花样,严霁楼很多年没有再吃过家乡味道,这回一尝,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光,绿腰做炖菜很有一手,花卷又酥又软,严霁楼不禁大快朵颐,秦嬷嬷中途好几次看向笼屉,严霁楼敏锐察觉到老人家的需求,主动将馒头递给她,“您请。” 秦嬷嬷战战兢兢地接过,手一抖,差点连筷子也掉到地上,绿腰眼疾手快,帮她扶住,招呼老人家多吃,旋即似笑非笑地看了严霁楼一眼。 严霁楼不明白,今日他来此,特地换了家常的便服,尽可能打扮得贤良淑德,怎么老老少少,看了他都如此畏惧和防备? 最重要的是,严霁楼发现儿子看他眼神不对,明明在学堂里面,面对他这个陌生的先生,青轩都是敬且爱的,怎么这会儿却像对待敌人一样冷漠。 两个孩子胃口小,用过饭,很快就下地,跑到院子里面去玩了。 秦嬷嬷这个老年人牙口不好,也吃不了太多,喝了点米粥,便去灶上洗碗了,饭桌上就留下严霁楼和绿腰两个人。 见秦嬷嬷出去了,严霁楼趁机给绿腰夹了筷藕片,狡黠地一笑,“嫂嫂辛苦了。”不止是这顿饭辛苦,养育两个孩子,乃至这一家子人,都很辛苦。 房子算不上大,却窗明几净,疏朗整洁,老人孩子,虽上不着绫罗,下不衣绸缎,却举止有礼,行为大方,除此之外,她还经营着一家城中赫赫有名的香料铺。 他真怀疑她有三头六臂。 过去到处找她而不得的时候,他总是想,怎么办?照当时的情景看,她似乎为了避开他,有意地放弃了自己擅长的针织和刺绣,一想到她一个弱女子流落在市井之间,吃不饱穿不暖,万一遇到歹人,命途未卜,为此他甚至求神问道,走进自己最不喜的佛殿,种种令他夜不能寐的凶兆,恳求天上有菩萨能替她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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