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己所不欲毋失于人。 罢了,若微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仿佛难以置信,她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凝望着太后的面容。太后比母亲口中描绘的还要美,她看起来不过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美人如玉容颜不老,端庄华贵间丝毫不见刻板严肃,明艳圣洁中透着绝代风华与灵秀绰约。 这就是太后吗? “回去见到你娘,就说宫中的故人问她安好!”若微仿佛真的倦了,她倚在靠枕上闭上了眼睛。 “是!”汪梦涵再次郑重地叩首之后,悄悄退下了。 在热热闹闹地办完了皇帝大婚典礼之后,仁宗皇后、宣宗之母,英宗之祖母,被尊为太皇太后的张氏终于如愿以偿,带着对四世同堂美梦的期冀与稍许的遗憾,于正统七年十月崩逝。 十一月,帝上尊谥曰“诚孝恭肃明德弘仁顺天启圣昭皇后”。 十二月,与仁宗皇帝朱高炽合葬献陵。 正统八年十一月,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飘然而至,将整座紫禁城装点得异常圣洁。 迁入仁寿宫的孙太后站在临溪亭上,远眺着被白雪覆盖的高大宫殿和如同琼枝一般的树木,呼吸着带着丝丝梅花淡香的新鲜气息,满眼凝华积素如同置身在一个琉璃世界中,心情是难得的宁静与舒适。 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湘汀颌首而立,悄悄上前掏出袖中的锦帕,为她拂去落在风帽上的飘雪,低声劝道:“娘娘,这外面天寒地冻的,站一会儿就好,可不敢久留。前晌儿皇上特意差人吩咐御膳房为娘娘备下了汤锅,还有新鲜的鹿肉、狍子肉……这会子,常德公主和小殿下怕是也进宫了,说是要和娘娘一起吃顿团圆饭呢!” “团圆饭?”孙太后低喃着仿佛梦语一般,“长安宫那边的膳食可吩咐准备了?今儿顺德也该归省了,如今太皇太后不在了,咱们对她们母女可要更为厚待才是。” “奴婢知道。全都准备妥了,只是听说静慈仙师自太皇太后过世以后,这精神是越发不济了。除了顺德公主入宫探视的时候能好些,平日里总是颠三倒四的,胃口也不好,睡的也不安稳。入冬之后更是隔三差五的传御医,这汤药吃了多少副可总也不见好。”湘汀说到此处稍稍一顿,欲言又止。 “她这是心病。”孙太后心知肚明。 胡善祥被废之后能在长安宫怡然安居十多年全赖太皇太后庇佑,如今太皇太后张氏崩逝,与她斗了一辈子的孙太后成了后宫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她自然担心孙太后会借机报复。 “咱们过去看看她!”孙太后顺着石阶缓缓向下走去,掐金云红鹿皮靴子走在厚厚的积雪上,一个一个小巧的脚印突兀地留在洁白的园中,竟像是一种新鲜的花样。 湘汀皱了皱眉,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太监宫女紧紧跟上。 长安宫依如过去数十年的冷清与肃穆,整座宫殿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声响,侍女们靠在门后的棉帘下打着瞌睡,连孙太后她们进入都未曾发觉。 没有通报,也没有任何嘈杂的声响,可是长安宫的主人,曾经的胡皇后,如今的静慈仙师她却是如此的警醒,立即辨出了来人。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十六年了,你终于肯踏入我这比冷宫还冷的长安宫了?”重重幔帐中斜躺在卧榻上的废后胡善祥睁大眼睛紧紧盯着孙太后。 目光中闪过的怨与恨依旧是那样强烈,她丝毫没有下床请安行礼的意思。孙太后不以为然,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榻上的她,她老了,额头、下巴和眼角边上的皱纹是那样清晰。 散落在身后的长发稀疏而花白,她比孙太后只大三四岁,然而现在看上去却像是两代人。 “咦?你今儿怎么没戴那顶十二龙九凤的金冠?还有皇后的礼服呢?”她痴痴的,眼神儿中有些迷离,突然闪过一道精光,竟拍手笑道:“是了,皇上死了,你早就不是皇后了。现在的皇后姓钱,你是太后,那金冠凤袍你也没穿几年吧?” “静慈仙师!”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听来是如此的刺耳,湘汀忍不住上前低喝相阻。 “你喊什么?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胡善祥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她喝斥道:“不知死的奴才!用不找你来提醒。这普天之下,皇宫内外,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我是静慈仙师,我是废后。” “你还耿耿于怀吗?”孙太后亲自挽起床边的幔帐坐在她旁边,看着她苍老的容颜,孙太后突然觉得一切都过去了,相逢一笑泯恩仇,曾经的一切如同过眼云烟,真的都过去了。 “当然!”胡善祥唇边浮起一丝苦笑,凄苦无边,她对上孙太后的眼睛冷冷笑道,“你如今高高在上主宰一切,自然可以不必挂怀。可是我呢?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一切?” “你的一切是你自己造成的。没有人害你。相反,因为你,有人死的很惨,很无辜。”孙太后望着不远处静静吐露着香烟的炉鼎,怔怔地有些出神儿。她又想起了紫烟和她未出世的孩子,想起了司音、司棋。想到这儿,若微的心又渐渐硬了起来,对于床上那个人她收起了最后一点儿怜悯之心。 “成王败寇。你赢了,说什么都行!”胡善祥笑了,她索性转过身头冲里侧蒙上了被子,“你放心,我活不了多久了。皇上走了,太皇太后走了,我也该走了。可是孙若微,我恨你,我恨你,永远永远……” 孙太后望着她的背影,她想劝却无从劝起,什么叫执迷不悟如今才算真正领教。 胡善祥一生都活在假想的危机与陷害中,为了想象中的自保她做了多少错事?只是可惜,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 两个因爱成仇在大明后宫争斗了数十年的女人,在最后一役尘埃落定输赢分晓之后,在长达十六年的时间里各自回避着,原本这该是她们解开心结的最后一场心灵的对话,只是可惜,依旧没有人能够真正释怀。 正统八年十一月二十日,废后胡善祥带着满腹的忧怨在睡梦中悄然离世。 十二月初八,仁寿宫传出孙太后懿旨,以国嫔之礼葬胡氏于京西金山。 自此,孙太后在入宫三十五年之后,终于成为大明后宫的真正女主,只是此时世事变迁,对于朝政和后宫事务她早已心如止水,无意再管。 于是便将后宫事务交给英宗皇后钱氏主理,又正式归政于帝,从此幼龄登基的朱祁镇终于开始独掌朝纲的真正意义上的帝王生涯。 孙太后迁出紫禁城,于昌平凤凰山下一处农庄中安享晚年,常德长公主与附马时常在农庄小住以奉慈娱,英宗也常遣中宫派人探视。 除了正统十年孙太后传懿旨册封汪氏为郕王妃并回宫为其主婚以外,在整个正统年间,她几乎是深居简处与世相隔。
第五十二章 惊涛骇浪至 正统十四年夏。 紫禁城太液池畔,当今天子年仅二十二岁的朱祁镇扶着孙太后步入岸边。 迎着初夏的朝阳,孙太后驻足观望,远远看到碧波荡漾的池水中缓缓驶来一条巨型龙舟,龙舟巨大无比,上有穿廊、暖阁、殿楼,全部五彩描金。舟身落在龙背上,龙舟在太液池中行进时,龙的头、眼、口、爪、尾皆动。远远望去就如同是一条金光闪跃的巨龙在水上行进,霎时间在场的妃嫔、宫女、太监皆叹为观止。 “母后,这是儿臣送给母后圣寿节的礼物!”头戴金冠身穿龙袍的朱祁镇面上是一派骄傲之色。 孙太后凝视着儿子双眸中那明净纯洁的眼神儿,看他满脸如同向日葵般灿烂的笑容,尽管心事满腹也终于努力从唇角边缓缓漾出淡淡的微笑:“让皇上费心了。” “母后,快上龙舟去看看,一会儿还有新鲜有趣的景致请母后观赏呢!”朱祁镇冲身后的太监总管自己的心腹近臣王振使了个眼色,王振立即下去照办。 孙太后装作不察,在朱祁镇的引领下走上龙舟步入龙腹正中的殿楼内,坐在金龙宴桌前,对着满桌的美酒佳肴和手捧锦盒身穿彩衣的众宫女,孙太后刚想开口问询,忽听得从水中传来一阵曲子,听着像是“彩云追月”。 正在纳闷,只见池中水花翻涌,从对面驶来两艘由彩帛装饰的采莲小舟,小舟往来如飞,矫如鱼雁,更妙的是舟上的人一面唱着家乡的采莲曲,一面将大朵大朵粉色、白色的莲花采下抛向龙舟,此时曲音一转又换成了“朝圣母”。 朱祁镇手捧一只莹润可爱的玉如意送到孙太后面前:“母后,儿臣原母后年年岁岁芳华依旧,身康体健事事如意!” 孙太后很是意外,多少年前同样是在水上,她和朱瞻基也曾经拥有过一个难忘的生辰,只是那天没有礼物也没有祝福,有的只是彼此眼中浓浓的情意和化不开的柔情以及一生相守的誓言。 而今天,他们的儿子依旧选择在水上为她庆生,她原本应该高兴,可是她心中却十分不安。 池里的荷花有的已经盛开了,露出了金黄的花蕊和嫩黄的小莲蓬;有的还是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儿;有的才展开两三片花瓣儿,看上去好像是位娇俏的少女。 碧绿的荷叶映衬着百态的荷花,或是粉嫩可爱,或是莹白如玉,若是舒展怒放,亦若是花苞初绽,此情此景勾起往昔多少爱恨离愁,孙太后眼中渐渐湿润起来。 礼花炮突然响起,脚下的龙舟也仿佛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朱祁镇身子不稳,手中的玉如意脱手而出飞到一旁向地上滑去。 “母后!”朱祁镇面色发白,闭上了眼睛。 是的,母后的生辰,象征母后安康长寿的玉如意如果摔碎了,那实在不是什么好彩头。难道会是凶兆? 朱祁镇慌了神儿。 扑通一声,一个身影斜着飞了过去,淡碧色的素衣纱裙如同一片莲叶将那莹润的玉如意包裹在怀中稳妥极了,而她则平躺在船板上身子微微欠起,粉面微红,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儿。摆了一个极好看的造型,眼睛只盯着怀里的玉如意:“还好还好,完好无损!” 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如入无人之境。 这样的出场惊险至极同样也媚惑至极,朱祁镇仔细一看是位二八年华的俏佳人,看衣着像是孙太后身边得宠的近侍宫女,模样俏极了,可人却眼生的很。 “好了贞儿,还不快起来!”孙太后轻声啧道。 朱祁镇心中暗想,原来她叫贞儿。 她立即跃身而起,就像水中摇曳的一尾小鱼,灵动极了。她怀抱玉如意走到朱祁镇面前,深深福礼,神色间欲语还羞娇美如三春之桃,娇如莺啼的声音悄然响起:“贞儿见过皇上,皇上的玉如意完壁归赵。” 朱祁镇的手伸了出去却没有去接那柄如意,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面前这个被母后唤作“贞儿”的宫女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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