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太后迟迟没有叫起,也没有让钱皇后免礼的意思。 钱皇后稍稍一怔,面色微红立即重新郑重行礼。 孙太后受了她的礼,这才让她在炕下的紫檀藤心椅上坐了,钱皇后凝望着孙太后再三斟酌了措词方才问道:“不知母后今日召儿臣来是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孙太后目光一凛,柳眉深锁,“皇上出征这样天大的事情,为何要瞒着哀家?” 此语一出,钱皇后仿佛长长松了口气。心想原来是为了此事,她笑了笑轻声慢语道:“是皇上说先不告诉母后,等得胜归朝再将喜讯呈报给母后!” “得胜归朝?”孙太后听了神色更是阴沉,“如何能得胜归朝?” “母后?”钱皇后怔了怔,“皇上亲率五十万大军围剿瓦剌区区两三万兵马,怎么能不胜?再说了,这次朝廷自公侯以下勋戚众臣均随驾前往,更有永顺伯薛绶、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兵部尚书邝野等久经沙场的老将助阵,自然是马到功成、旗开得胜呀!皇上说了,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定然会班师回朝的!” “你知道什么!”孙太后一向温和淡泊的神色突然变了,“简直是胡闹!” “母后!”这该是钱皇后自入宫以来第一次看到孙太后疾言历色地对自己讲话,她立即慌了神更加口不择言,“母后为何动怒?永乐朝时成祖爷五次北征,宣德朝父皇更是两次北狩、一次东征,皆是横刀立马所向无敌,皇上自然也会……” “糊涂!”孙太后摇了摇头,目光中尽是懊恼与不满,“成祖爷是马上得天下,你父皇从小跟在成祖爷身边,十二岁起就随成祖爷远征漠此。他以幼冲之年即上阵杀敌,又得杨荣等贤将尽心教导用兵之术,深谋于营,可说是得了成祖爷的真传。即使如此,你父皇在东征与北狩前还是殚精竭虑,每每都要与内阁元老、诸大学士和文臣武将细细筹划好些日子才能起兵。祁镇,他懂什么?” 孙太后长叹一声,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更是忧心忡忡:“再说了。这北征也要看看节气,不论是成祖还是你父皇,都是选在春秋两季,气候干燥又不冷不热的,哪有人在盛夏时节出征的?如今又偏偏赶上雨季,这五十万大军非但不会占据优势反而成了累赘,若是瓦剌派轻骑偷袭,这情况可说是凶险之极!” 孙太后的话在钱皇后听来是似懂非懂如坠云端,她真的有些糊涂了。因为皇上在临行前曾对她说过这次亲征一定会得胜的,可是为什么在孙太后口中却如此的凶险呢? 钱皇后心头一震,一时间心思百转,太后此时召自己前来问话难道是要怪罪?想到此,她立时慌了神,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跪在孙太后面前脱口说道:“母后!皇上出征之事儿臣知情,可……可这不是儿臣怂恿的,儿臣谨记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多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哦?”孙太后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神态,她紧紧逼视着钱皇后的眼睛,“听你话里的意思,是有人撺掇皇上?” “是王振!”钱皇后听出孙太后话语中的分量,她的心抑制不住突突地狂跳起来。早就听说孙太后为人机敏擅断,她也明白自己能当这个皇后是太皇太后作主选定的,孙太后本不喜欢,所以她更怕被孙太后寻了短处,于是立即坦白:“这都是王振撺掇的皇上,他说这次是最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皇上少年登基,若不做出一两件惊天之盛举,怕天下百姓和臣子们未必心悦诚服,此番出征若能一举平定瓦剌战事,皇上龙威大震也定然会令万民称颁的!” 万民称颂? 孙太后唇边涌起一丝苦涩,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哀,她仿佛倦了。将手搭在雪青色的扶手上,冲着地上跪着的钱皇后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钱皇后从太后的语气中听出了冷淡与疏远,她心中不免有些怨恨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行了礼退了出来。 “太后!”几乎是与钱皇后前后脚,阮浪从外面风尘仆仆匆匆入内回禀。 “怎么样,见到国舅了?”孙太后立即问道。 “是。”阮浪将打听来的消息仔仔细细地叙说一番。 孙太后面色越发的阴沉,突然一只手狠狠拍在桌上,那白玉镶金的茶碗呯地在桌上震动起来,淡黄色的茶水瞬时溢了出来,而腕上的翡翠镯子因为撞在桌面上“叭”的一声裂成几段。 “太后!”殿内殿外侍立在侧的宫女太监全都吓的变了神色,立即跪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出。 而孙太后却仿佛浑然不觉,谁也参不透她现在在想些什么。仿佛过了半盏茶的光景,她才再次开口。 “你说那王振,是自阉入宫的?”孙太后突然问了一个与眼下之事毫无干系的话题,阮浪怔了怔,立即点了点头,“王振原是山西蔚州人,早年也是进士出身,做过官,后因故被贬,仕途无望后遂自阉入东官侍奉太子讲读。” 孙太后面上阴晴不定,“怎么会是他?为什么会是他?” 阮浪不知道孙太后话里的意思,只得开口宽慰:“王振在东宫时谦恭自守,常以圣贤之道教导、约束太子,颇得先皇与杨荣、杨傅等大人的赏识,他一心护主,应该是可靠的。” 孙太后仿佛想起了什么:“记得祁镇小时候有一次从御书房里逃出来与小宦官们偷偷玩蹴鞠,被王振碰到似乎当下劝阻制止,当时还被祁镇踢伤了腿,可有此事?” “太后好记性!”阮浪连忙点头,“翌日一早,王振还当着大臣们的面提及此事,并入内禀告了太皇太后,因此得到太皇太后的褒奖,也让文武百官赞叹他一心为公不畏龙威。” “一心为公?”孙太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正如一个男人一般负手而立,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在屋中来回踱步之后,她突然停了下来,紧盯着阮浪问道:“阮浪,皇上身边还有你信得过的人吗?” “有!”阮浪一怔,随即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 “贞儿,研墨!”孙太后径直走到东次间书案前,万贞儿立即上前展开上等的贡纸,又研好墨汁。 选了一只常用的细杆小狼毫,孙太后匆匆挥笔而就,稍候便将写好的书信放入信筒之中,又命湘汀拿出一块玉佩一并递给阮浪。 “太后,这是当年先皇送给您的凤佩,为何?”阮浪心中十分清楚,这凤佩大有来历。,那还是宣德三年立后大典时,宣宗朱瞻基命人特意打造的一对龙凤佩,如今龙佩已随朱瞻基长眠地下,唯有这凤佩一真被孙太后珍藏着从不示人,今儿怎么会突然交到自己手上?他满目疑惑屈膝跪地。 孙太后知他所想,这才细细说道:“你派得力之人将此封信函送到皇上手里。执此玉佩如见本宫,你的人就以本宫懿旨将王振就地正法。” “太后!”阮浪跟在孙太后身边也有二十多年了,昔日一同入宫的生死兄弟王谨、范弘、金英都先后离开,分调各处,只有他一直记得宣宗的嘱托,所以他没有走,他会一直守护在孙太后身边。他一直以为他是了解她的,可是今天,他觉得她很陌生。 “皇上看到书信后会立即班师回朝。还有,你马上派锦衣卫将王振在宫内宫外的党羽悉数拿下。办妥之后,速宣于谦、孙继宗入宫晋见!”孙太后面上的神色让人莫敢不从,阮浪虽然心中存着诸多疑问却二话不说立即下去照办。 孙太后却如同被抽干了气力一下子跌坐在椅中,身子软绵绵的,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闭上眼睛,再一次细想想,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 为什么要杀王振?这还是她自执掌权柄以来要杀死的第一个人,会不会有错? 一个不得志的文人,不过是为了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也许他只是无心之过? 不会。 她很快否定了自己。 不能以妇人之仁去看待军国大事。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强迫自己冷静地分析王振,分析祁镇此次贸然出征前前后后的过程和细节…… 如果说一切只像外界所说的那样,王振怂恿皇上亲征不过是为了得享贪天之功,那他只是愚蠢,罪不致死。 会是这么简单吗? 瓦剌为何要突然入侵中原? 永乐十八年,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实际上就是摆出了天子守关的决心和魄力,以期进一步震慑和压制漠北蠢蠢欲动的残元三部势力。永乐朝二十年间,成祖朱棣先后五次亲征使漠北使得残元势力遭受到了严重削弱。 此后,他们一直没有大规模的入侵和战事。到了仁宣两朝,宣德皇帝朱瞻基认为北方游牧之所以经常犯境入侵,是因为他们自身经济落后,手工业不发达,日用品缺乏造成的。所以,他一改成祖朱棣时代对蒙古以攻代守、主动出击的策略,转变为镇守九边、互市往来的以守为攻的方针。 这样,北方部落可以通过与中原进行贸易来获得他们所需的生活用品,自此,战事几乎绝迹。 此次祸事又因何而起呢? 孙太后从案上拿起阮浪刚刚报上来的一撂奏折细细查看起来,当最后一本奏折被她紧紧合上的时候,一切皆澄明于胸了。 北方部落与中原贸易除了马市就是一年一次的朝贡了。马市贸易虽然简便,在边境上可以用驼马、毛皮换取明朝的瓷器、布帛等日用品,但朝廷明令铜、铁和兵器是被严格禁止的。也就是说,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在马市上被换到。 而易货的最高形式便是“朝贡”,就是漠北鞑靼、瓦剌、兀良哈三部每年都向朝廷入贡驼马兽皮,朝廷进行估价给值另外再给以大量赏赐。 近年来,瓦剌派入京城进贡的使团虚报人数冒领赏赐几乎成为定例。 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王振主管此事,以往从不严查,直接照使团呈上来的虚报人数赏赐。可是今年瓦剌派贡使三千人入京,王振却突然心血来潮,一反常态地较起真来,不仅严格清点实际来人核定赏赐,而且还大大压低了贡马的价格。 正是如此才会激怒了瓦剌的丞相也先,瓦剌遂以明朝失信挑衅为借口,公开与大明朝廷反目,大举攻掠内地。 王振前期对瓦剌朝贡虚报之事不闻不问,而此次却突然严加盘查并公然羞辱贡使激怒也先,又在也先出兵后立即怂恿天子出征,更令人不解的是,他居然奏请皇上命公侯以下勋戚众臣均随驾前往,如今只有廖廖数位年轻官员留守京城,可以说大明此次是倾朝而出了。 这里面暗含的玄机,越想就越令人感觉毛骨悚然,孙太后此时才明白什么叫“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的道理。 “自阉入宫?”孙太后苦笑道,“饱读圣贤书,进士门第儒士出身,官场九年上下钻营,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样的诱惑才能让你有如此大的决心自阉入宫为奴?难道就是为了要毁了大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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