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素素摇了摇头:“娘何尝对你入宫有过什么期盼?从未想过让你入宫、得宠、封妃。这次是继宗陪娘来的。这皇家道观看似清净,实际每天你一举一动都会有人盯着,所以娘一个人打扮成云游的道姑来看你,继宗在下面等娘。” “娘?”若微完全糊涂了,在她的印象当中,娘就是个柔柔弱弱的大美人,美则美矣,可性子柔的像水,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绣花、弹琴、写字、画画,就是相夫教子,所关注的不过是时新的花样和新鲜的胭脂膏子,今天这样的娘,一脸的坚定与处处流露出来的谋略,反而让她觉得如此陌生。 董素素拉着若微,一脸肃然:“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娘这次来,是去找一个人。他可以决定你未来的日子。如今娘只想问你一句,你是想随娘回家,从此平平淡淡,找一个温良厚道又能与你举案齐眉的人嫁了。还是……” 董素素微微一顿:“还是想和那个皇太孙,再续前缘?” “娘?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明白?找什么人,什么人可以决定我的命运?我……” 董素素叹了口气:“你不要问这么多,娘只想知道你的选择?” 若微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娘亲有这样坚毅镇定的一面,她眼帘低垂,细细思索,然而一时之间却没了主意。 就在此时,竹榻上有一个小东西在缓缓地移动。董素素似乎吓了一跳,脸色微变:“那是什么?” 若微抬眼一看,不由笑了,她爬到榻里,伸手将小乌龟放在手里,用自己温润的手摸着它冰凉的壳,小乌龟好像认识她一样,在她手心里居然舒服地伸展着四肢和丑丑的小脑袋,若微用手指轻轻掸了掸它的小脚,忽地笑了。这是出宫的时候瞻基托人送来的,那只枣子已被自己吃了,可是这只小乌龟她一直带在身边,就是每天早晨去大殿念经,也要把它揣在袖中,而每日午后看诊,也会把它带到药庐,不时地看它一眼,得了空就放在手心上把玩一会儿,仿佛心里一下子就宁静了,舒适了。 此时,若微脑子里反反复复就闪过一句话,这是他送的,这是他送的,是他心中的期盼,是他和自己约定。 “这是我出宫的时候,他托人送来的,还有一粒枣子!”若微脸上浮现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似乎是在撒娇:“娘,那枣子女儿吃了,这只小龟女儿也一直留在身边!” 董素素看着女儿的神色,不由有些心慌,多少年前,爹爹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爹爹说,留在此处,等着他,他也许会迎你入宫,给你尊贵的地位与恩宠。随爹爹走,只能嫁个凡夫小吏,却可以保一生的平安。 当时自己想都没想,抱着琵琶就跟着父亲远走他乡。 后来才知道,自己无意中救下的那个燕军将领,那个深夜在她闺房门外听琵琶曲,诉衷肠的人就是逼宫夺位,一代枭雄的天子朱棣。 后悔吗? 是的,在听到这个消息的霎那,她稍稍有些后悔,因为对于每一个女人来说,得到天子的青睐,都是一种荣幸和骄傲。 可是,后悔只是瞬间的。 而与孙敬之的琴瑟合美、夫妻恩爱,一双儿女的绕膝之乐,才是永恒而真实的。 今天,似乎历史在重演,而女儿的答案却出乎她的意料。 “若微,你可想好了?在宫里那可是百芳争艳,花团锦簇的日子,任谁也不可能一枝独秀,独享天恩的。如果……”素素还待再劝,而若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得宠,就会失宠,失了宠,就是昔日汉武帝的金屋——昭阳殿也会成为冷宫,女儿都明白。” 她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抚着手里的小龟,眼中充满了温柔。 董素素微微怔了怔,随即将若微拉在怀中紧紧拥着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也许娘能帮你达成这个心愿,只是娘希望这是在帮你,而不是在害你!” “娘?”若微对上娘亲的眼睛,一双灵动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烟云迤逦,迷离而痴。 董素素放开手:“如今身处在栖霞山上,你还能将自己照顾的如此妥当,苦中作乐、悬壶济世,如此,娘真的可以放心了!” “娘?”若微惊了:“怎么?娘这就要走?” 董素素点了点头:“是,原本是继宗奉你爹爹的意思来接我和继明去北京与他相聚,我求了继宗,瞒了你爷爷,偷偷绕路到此处只为了看你一眼,再办妥一件事情,还要匆匆赶赴北京!” “娘?”若微此时真像是一个孩子,她死死拉着董素素的衣角就是不放手。 董素素看着她再次叹息不已,最后狠了狠心才推开门。 “紫烟!”她轻唤一声。 不远处的紫烟与湘汀立即上前福礼:“二奶奶”、“夫人!” “若微全赖你们照顾,如今在山上连带你们跟她一起吃苦!”说着从袖中手腕上褪下一对碧玉镯子。 紫烟与湘汀刚要推托,董素素却已经将镯子一人一只帮她们带在手上:“这是作娘的一点儿心意,若要推托倒让我为难了!” 湘汀与紫烟对视之后,只得深深福礼相谢。 董素素点了点头,又回首看了看满面泪痕的若微,这才匆匆离去。 “娘?”若微声声悲泣。 而董素素头也不回,那玄色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掩映在山林之中,没了痕迹。
第八章 谁与共芳盟 秦淮河畔百花巷内许彬的府中,月牙池畔的妙音斋里静静的,月光洒入室内,柔和而迤逦,西小间的书房内,摇曳的灯烛下,是一个俊秀修长又孤寂萧瑟的身影。 他,即是许彬。只着了一件白绸素袍,坐在书案之前,对着跃然于纸上的那名女子,愣愣的有些出神儿。 绿衣掩衬着白色的抹胸,如碧荷莲衣一般含苞于水中。 那天的她,美的如同九宵云际间坠入尘世的精灵。 谁能想到,她居然在摇摆不定的小舟之上,舞出了那支令人惊艳叫绝的盛唐名曲《踏歌》。 画上的她,手持陶罐捧于胸前,松膝、拧腰、倾胯,以婀娜之态定格,含笑而望、身韵优美。 画笔只能将她最后的一幕记录下来,而在此之前,那一长串的令人目眩的舞姿与娇美的神情,任他撕碎多少张画纸,折断多少根画笔,都不能完美传神的呈现出来。 许彬很清楚的记得,她先是坐在船边以手试水,湖水清净明澈,被她的玉手溅起纷乱的水花;轻盈的旋转像雪花飘舞,垂下的双手似柳丝那样娇柔,舞裙斜着飘起,仿佛白云升起。舞袖迎风带出万种风情。 那日的她,素肌不污天真,夜来玉立瑶池。盈盈素靥,若仙若灵。 霓裳舞罢,只是断魂流水。 从此逍遥烟浪谁羁绊? 许彬对着桌上的画卷,不由一声长叹。 而门外与之相应的,是更加轻柔,几乎弱不可闻的叹息之声。 “进来!”许彬将案上的画卷卷好,放入画筒之内。 “每日都要看上一两个时辰,何必还要收起来呢?”羽娘袅袅地步入室内,一只手轻搭在许彬的肩上。 许彬反手握住她按在自己肩上的那只玉手:“东西,她收了?” “收了!”羽娘盯着他的眼眸,面前的男子本就英俊,在柔和的烛火下更是好看得让人心惊,这是一张令男人嫉妒、让女人痴狂的脸,只是可惜,他时常刻意以阴冷和桀骜为自己绝色的容颜加了一张冷酷的面罩,让人倾慕却难以亲近。 这样骄傲的男子,视天下女色为草芥的他,也遇到了自己的情劫。 羽娘笑了,笑得十分优雅。是的,她们这样的女子不同于普通的娼门女优,有为妓的媚态娇俏,更有大家闺秀名门淑女的气质与风姿。 男人们只知道这样原本对立却结合在一起的美,让他们欲罢不能,却永远不会知道,它是怎么形成的。 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一夕之间,沦于最下等的营妓,被无数的草莽汉子轮奸玷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随即被投入妓馆,强学卖笑。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悲惨的命运吗? 羽娘这倾城倾国的笑容,就是这样得来的。 “笑什么?”许彬拉她坐下。 她伸出手,用手指尖轻轻抚着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眼中神色有些幽怨:“她自己就在三元观外行医赠药,深通岐黄之术,哪里又会需要你这两丸药?” “她……”许彬并不相瞒:“那日在山谷中替她包扎手上的伤口,不经意间触到她的脉象,才知道她似乎服下了宫中的凉药。她医术尚浅,治些寻常的病症或许可以,而这等害人之法她未必懂得如何应对。若不早早为她调理,日子久了怕要贻误。” 羽娘静静地注视着他,两人咫尺相隔,近得都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当他提到‘她’的时候,唇边微微含笑,眼中是说不出的旖旎温柔,往日的清冷与阴郁之色全然不见,羽娘突然觉得,如果和‘她’在一起,能让他如此快活,就是以自己的命去换,仿佛也是值的。 “她真是有些奇怪,被贬出宫,在荒山道观中修行,却还能自在怡然,弄出这么多新花样来,我看她的气色似乎比之前在宫中的时候还要好上许多!”羽娘的声音里带着愉悦,将若微在栖霞山上引水设渠,在三元观外开设药庐替人诊病的事情娓娓道来。 许彬沉浸在她描绘的情境中极为安静,从始至终他只是认真的倾听,从不插话也不打断,而唇边的笑容则渐渐扩散开来。 “既然如此牵挂着她,不如公子直接去见她如何?”羽娘心中实在有些不忍,因为他面上的神情,是这十年间从未有过的快活,羽娘不忍片刻之后,这样的神情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是啊,直接去见她? 许彬摇了摇头:“她现在的身份比之前在宫中更加尴尬,而且暗中还有锦衣卫的人在盯着,我怎能因为一己之私,让她惹祸上身?况且,现在你和白纻、绿腰扮成病患常常去看看她,我自可放心!” “公子是放心了!可是苦了我们,装作老妪病妇的,弄得脏兮兮丑巴巴的,还要给自己变着法子编些病症!”羽娘啧道:“这一连去了几日,山上很是太平,公子还担心什么?” 许彬神色稍暗:“我也说不清,只觉得心神不宁,仿佛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况且她这次出宫原本就有几分蹊跷,怕是老头子又有些什么阴谋,所以还是要多加防备!” 羽娘神色一凛:“早就说了,咱们可先拿皇太孙下手,先除了他的心肝,再取汉王、赵王和太子之命,让他断子绝孙,那老东西定是会气得血吐龙床,一命呜呼,何须一等再等,贻误时机。” 她此语一出,许彬剑眉高挑,乌瞳中立时透出七分邪气。这是怎样的眼神儿,只淡淡的一扫而过,那股勾魂摄魄的霸气就冷俏俏地射了出来,如同利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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