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致有分寸,知姑娘的绣帕是不能给的,便好心从篮子中拿出一块干净的白帕,“郎君若不嫌弃,拿这块帕子擦擦吧。” 李知竢听见她的声音,垂眼看她手中再普通不过的帕子,颔首接过,“谢过娘子。” 裴致拭干脸颊和手背后,用帕子拂了拂身上的雨水,外面的雨下的越来越大,她望向亭外时恰好和拭完额头的李知竢对上了目光。 郎君长的虽好,但看着是个冷面严肃的。目光两两碰撞,静的只能听到雨声。 嘀嗒,嘀嗒,嘀嗒。 “……” 裴致先收回目光,挂着礼貌妥帖的笑容:“春雨日时,草木怒生。方才路过听一位老翁说,今年还未下过雨,想来这就是寒县第一场春雨了。” 郎君听见她的话,沉吟片刻回答:“但愿是个好年头。” 亭子中有石桌石凳,两人先后入了座,面对着面,裴致看着亭外的雨,点点头,“应该是的,今年是双春年。” 这说法李知竢没听过,“可有什么说法吗?” 她耐心作答,“民间有一句谚语,年逢双春雨水多,年逢双春好种田。今年年初和年尾都有立春,这样的年头雨水充足,利于耕田和作物生长,是丰收年,自然是好年头。” 原来是俗谚。李知竢颔首,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往下如何接这句话,顺着本能和习惯开口:“年前随州遭遇天灾,若真是丰收年,百姓今年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与小娘子的对话到此结束也不失礼。他语气和缓,但眼神深远,裴致没有注意到他不显的忧思,听见他的话,也是同意的样子:“随州主耕种,虽经历地动的事,但据说农田没有受到损害。现在粮款归位,房屋建筑正加快重建,等到百姓投入正常的作息后,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寥寥几句,却听得出对随州情况了解的不少,李知竢难得有些意外:“娘子通政事?” 她摇摇头,“算不得通,只是了解一点而已。” 他没什么和小娘子相处的经验,回答时还用着跟朝臣的语气:“却已是难得,娘子如何看待如今随州之事?” 他的声音有种稳重的感觉,神色又平静,裴致听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有些想笑,随即又将笑忍了下去,声音清婉:“郎君,这般问人,得到的回答只能是陛下圣明,殿下贤德,随州必定民兴物丰的。” 他怔然,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那点不明显的笑意在她眼里仿佛蕴着光,李知竢被她看的微微移了移目光,“是我问的唐突了,娘子不便也无妨。”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裴致笑了一下,然后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其实天灾突发,所有人都是措手不及,评价朝廷如何,还是要看后续都做了些什么的。嗯……这次出事以后,陛下和三省六部很快协调了各个州府安置灾民流民,同时拨下救灾粮款。伤亡者确然众多,但因为不能预测天灾,所以当时的安排就只好最大程度地考量到生者。再者,灾后办事官吏中确有蠹虫,影响了之前灾后重建的进程,官吏不清明自然是错,好在最后及时止损。这样来看,朝廷做的确然很好。” 她没忘笑着补充一句:“当然了,陛下确实圣明,太子殿下也确实是贤德的。” 之前字字句句认真分析,不想最后还不忘补充这么了一句。只是这话听起来属实不像恭维,反倒是小女儿家带着玩笑的坦荡之言。 李知竢听着,唇边不自觉带了些清透和真实的笑意。 这是他第一次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听人用最家常不过的语气,客观分析朝廷举措。她不似面对他议论政事时满脸严肃的官吏们,说话时表情里带了一点悲悯,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最后弯弯唇角眼角。 是个灵巧生动的女孩。 李知竢点头,“娘子说的是。” 穿过厅中的风吹起她袖口用银线刺绣的忍冬花,露出一小节白皙细腻的腕,李知竢别开目光,看向亭外。 庄主人有心,在石桌上放置了棋子与棋盘,李知竢回神时见她捻了一枚白子,“娘子擅棋?” “不算擅长吧……”她回答,继而看向李知竢,“郎君呢?” “略懂一些。” 她唇角弯起来一个好看的弧度,“那……郎君可愿赐教?” 她一双眼清亮极了,李知竢微微颔首,手执黑子,裴致执白子,亭内一片和谐,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落棋的声音。 落下第十六子以后,李知竢和裴致双双得出结论,“不算擅长”和“略懂一些”是对方的谦虚话。 第一局娘子先行,裴致棋风灵活,见招拆招,而李知竢则是收敛克制,招招间见布局严密。起初两人均是礼貌落子,但棋逢敌手,你来我往间便能窥算出对方的水平,到后来双双用心对弈,彼此不再故作相让。 方才觉得她灵巧生动,不想心却静。李知竢顺着她的落子下了结论,她的棋艺很是不错,行的是正途,博弈间不阴险不狡诈,每一步走的沉稳。 李知竢师承闻太傅,不论学识,闻太傅以棋痴闻名。他幼时跟着太傅看了不少棋谱,老人家找不到人陪他下棋就拉上李知竢,久而久之对此不免熟悉。 “郎君真是好棋艺。” 下到最后裴致输了三子,她放下手臂交叠在腹间,看着黑白分明的棋子,真心实意地夸奖着李知竢。 “娘子承让了。”李知竢道。 裴致老实回答:“没有的。起初几子我的确是收着落的,可发现郎君棋艺精湛后,便全心全力,输给郎君,是我技不如人。” 说到自己技不如人时,裴致又说了一遍,“郎君真的很厉害。” 李知竢对上她一双杏眼,干干净净的目光让人晃了神,李知竢错开她的眼睛,落在棋盘上,收了两人最后落下的四枚棋子。“如果娘子在此处落子,这盘棋是可解的。” 裴致按着李知竢指尖的轨迹,旋即豁然开朗。 一盘棋过后,李知竢渐渐消散了些许生疏,裴致一边收起棋子一边问,“郎君说的好一口雅言,是从长安到此处游历的吗?” 李知竢手上动作不停,“嗯”了一声,“算作远道游历。听闻寒县风景宜人,故而前来。娘子的雅言说的也极好,也是长安人?” 她七岁前都在长安,后来阿翁致仕后回了诏州,口音一直没变过,裴致回答地含含糊糊,“不是……据说新建的修然山庄可以垂钓,所以来试试。可惜今日钓运不佳,坐了两个时辰也没有鱼儿上钩。” 李知竢闻言,轻轻笑了下,有点像穿过修竹的温柔清风。落在她眼中,一瞬间有些恍然。 还别说,小郎君看着严肃,笑起来真是好看。 裴致收回思绪,李知竢示意她先落子,“话虽这样说,但不见娘子遗憾。” “能钓到鱼固然开心,但赏湖吹风,等待着能否有所收获的心情也是好的。左右不是强求结果的事情,何必非让自己懊恼遗憾。不过方才见郎君钓上的鱼,真是好大一条。” 性子倒明达。 这一盘相较之前就从容的多,李知竢跟着裴致落子,“其实今日是我第一次垂钓,应该没什么技艺可言,不过庄主人的鱼饵应当是好的。” 两人目光相对,齐齐真诚地笑开。 李知竢心头异样地跳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已经压下这种异样的感觉,听面前的娘子问:“看郎君年纪不大,可是士子?” 说着,想到世人轻商,裴致又道:“士农工商各司其职,各尽其责,随口一问,还请郎君不要介意。” 李知竢的确不在意,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 后来沈桓听说这句话时,想的却是闻太傅和怀化大将军听了该作何反应。 裴致点点头,不再多问,白皙的手指捻着棋子,思考时蹙起了好看秀气的眉。 然后似乎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鼻子小小皱起来继续沉着思考,最后落子一子,眉眼舒展。 李知竢还是第一次这样近的看一个娘子,忽然想到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这样不免有些唐突,李知竢收回思绪,看着裴致落子,行了下一步。 只是有些急迫了。 裴致正思索着,李知竢听见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继而听身后有个温厚的声音,“娘子,可要启程了?” 裴致听见有人唤她,抬了头,见日头向西,偏头道声“好”。 李知竢见一个婢子走上前来,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将篮子和鱼竿收好,又退了下去,站在不远处等着裴致。 裴致有些惋惜地看向李知竢,叹了口气,“我得走了,可惜现下没有想出解法。” 李知竢表示理解,“不知娘子要去往何处,但天色渐晚,这一带偶有流民,还是谨慎些为好。” 裴致点头,“郎君要留宿寒县吗?” “再过半个时辰启程。” “今日能遇见郎君这样擅棋的人,很是开心,这局棋我记下了,来日若有机会相见,再与郎君切磋。”她看着棋盘,想了想,抬头补充了一句,“我叫……阿致,‘岂不尔思,远莫致之’的致。” 天下之大,他们一对匆匆过客,不知身份,不知来历,何处能再见。 但李知竢看着她的脸,果决的郎君难得犹豫了一下,随后缓缓开口:“我叫……愉安。” “愉安?” “欢愉安康的愉安。” 裴致弯弯唇角,起身跟他摆了摆手,“好啊愉安,你路上也小心。” 他听见裴致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思索片刻,捻了颗白子放在刚刚的棋盘上。 收回目光,又复沉稳端肃起来,合该这样,不问来路,不问归途,萍水相逢。 ----
第7章 变故 ==== 到家时已是傍晚,高伯依旧在门口候着,裴致见人脸色有些发白,蹙眉道:“早晚寒凉,老伯怎么站在这里?” 高伯看着她慈祥地笑起来,“估摸着娘子这会到家,便出来迎一迎。” “若是路上耽搁,老伯白白在风口受冷可怎么好?”裴致脸上有遗憾的神色,“可惜今日钓运不佳,两手空空回来了。” “刚开春,鱼不好上钩也是常见的,今日累了吧?”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高伯最喜欢给她找借口,仿佛怎样都是理所应当。裴致想起那位只坐了片刻就钓上一条大鱼的新手愉安,无声笑了笑,两人一同往正厅里去,裴致却没见到阿翁的身影,“怎么不见阿翁?” “刺史差人送了信来,太子殿下不日将抵达诏州,请了老翁前去议事,松山跟着呢。” 裴致“嗯”了一下,“卫郎中今日诊脉后怎么说?” “老翁一切都好,身体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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