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阴沉着脸的表情如出一辙,压抑着滔天的怒火,眉间皆拧起着深深的褶痕。 裴公坐在塌边,裴致衣物完整,但鬓发已经乱了,静静地躺着仿佛失了气息。 老翁轻轻握着裴致的手,钱明看着,没有错过老翁的颤抖。 他跪了下来,心中挣扎着,“裴公,将军,卑职……” 裴公平静地说:“无所谓。你本就是太子部下,据实相告是理所应当的。” 钱明叩首:“谢裴公谅解!” 娘子好,裴公好,但钱明有君,不容许他的隐瞒。 街上无人,钱明和韩声打了个招呼,纵马回东宫禀报此事。 今日既是除夕,卫郎中也清闲,孤家寡人一个,在裴家的十七年来每个除夕都会告假,今年亦是如此,在原记酒家坐着跟人插科打诨了许久。不过他知自己酒量不佳,浅尝辄止饮了几杯便继续和人侃侃而谈。 直到刘二郎寻了过来,说是娘子出了事。回到府上诺大的裴府一片空寂,卫郎中忙问裴致的症状,却看他神色凝重,告诉自己,表姐中的大约是迷药,除此以外,朗中切莫多问。 他一惊。 到时一屋寂静,裴公坐在床边,裴将军站在一旁紧紧攥着拳头,大气不出一声,见到他来,裴公看了他一眼,便起身。 卫郎中来不及体会那一眼的重量,往日的丝帕也来不及搭,细细诊过脉,济兰又将在后头发现的白帕呈上前去,看卫郎中捻着帕子上的白渣。 须臾片刻,众人见卫郎中震惊地放下帕子,直接捏住裴致的下巴,命济兰扶着人坐起来,让她小心拿干帕子擦拭嘴角,另一面扯了纸笔过来,“快,高伯,您快去煮上沸水。济兰,去我院中抓黄岑,黄莲,黄柏,甘草这四味药来,架子上均有字条,取份量相当煮水来,快去!” 见到卫郎中这样子,裴良靖浑身如浸入冰水中,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不敢在此时开口说一句话。 卫郎中声音有些颤抖,他深知裴致对面前这两位位高权重的男人有多重要,沉声道:“回裴公,将军,娘子中的不是简单的迷药,这药里掺了葫蔓藤,常在服用三刻后发作。方才给娘子诊脉,娘子呼吸微弱,脉象虚浮,连心速也降了下来,怕是没少吸入这毒物,若是误食尚可催吐,可吸入的是药粉,只怕是……只怕是熬不过去了!” 一声熬不过去,两人均是一震,坚毅机敏了一辈子的裴公忽然弯了脊梁,一时支撑不住,向后跌了两步,裴良靖眼疾手快地扶住阿耶,终于忍不住扬起声调,隐隐带了哭腔:“熬不过去?我女儿怎么会熬不过去!” 一路奔走到院子口的李知竢听到最后这一句,眼前骤然一黑。 ----
第73章 悬线 ===== 钱明心里大约明白太子殿下对裴家娘子的在意,刚到东宫便告知其裴致出了事,一边赶过来一边把对裴氏父子说的话原封不动地禀告给了李知竢。男子多爱清白贞节,眼见着太子殿下的脸色越来越阴鸷难看,骑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钱明以为李知竢也不能免俗,还是补充了一句:“殿下,娘子并未受辱。” 李知竢冷凝着脸,此时只想知道裴致如何,清白不清白的事于他无用,等钱明又絮絮叨叨地说完裴府如今的状况,他挥挥手,又让钱明转身去带今夜当值的太医和青柏过来。 他独身而来,门口的护卫见过一次李知竢,知他身份,因而并不敢拦。 府中除了门口再无人。李知竢心里有数,知道是为了将这事压下去,问了门口护卫,急匆匆奔着裴致院子走去。 刚迈进半步,便听见裴良靖一贯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难以压抑的痛苦: “熬不过去?我女儿怎么会熬不过去!” 他脚步凝滞了一下,眼前一黑。 心疼的厉害,仿佛被人一根一根抽掉骨头,一股冷气袭遍全身。李知竢定了定心神,两步走进屋子,见屋中裴公与裴将军背对着自己,还有一位大概是郎中,而心爱之人正在榻上躺着。 他直接越过众人上前。 裴致一张脸毫无血色,泛着青白,那样明媚娇艳的她如今了无生气,几乎察觉不到呼吸的起伏。 李知竢不敢碰,生怕一个不慎她便就此消散。转过身子,见裴公提了口气,勉强抱拳同儿子一起行礼:“见过殿下。” 李知竢抬手,直接问地上跪着的郎中,“说,如今是什么情况?” 卫郎中一听,见太子殿下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带着无边的威仪与凛意,忙道:“回殿下,娘子是被人捂住口鼻迷晕的。中的迷·药里掺了毒物葫蔓藤,此毒用量极微便会危及性命,约三刻发作,娘子现在已经显现了呼吸困难,心速微弱的症状,又因昏迷不醒,难以确认是否四肢麻痹,咽喉灼痛。中了此毒……十中有三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十中有三……李知竢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攥的泛白,更无法想象此时的裴致有多难受,只要想想,那种煎熬便让他难以呼吸。 济兰端着三黄汤快步赶进来,见到李知竢脚步停也不停,此时顾不得什么规矩,忙问:“卫郎中,汤药煎好了,可是直接给娘子服下?” 卫郎中起身上前,闻了闻三黄汤没有问题才点头,李知竢见此小心翼翼扶起裴致,她依旧是毫无知觉,脱力地靠在他肩头,济兰拿着汤匙一勺接着一勺地将药喂进口中。 好在喂药的过程还算顺利,李知竢轻轻将她放平,又拿帕子擦好唇角。 钱明带着青柏和太医令到是两刻以后,两位大夫均只知道是漏夜低调前往裴府,尚不知发生何事,太医令进了院子后见李知竢就坐在榻边,右侧案几边坐着裴氏父子,还没等跪地跟三人行礼,李知竢已经看过来,鲜少如此不耐烦,太医令将要行的礼又收了回去。 他招招手,起身为太医让出位置。 望闻问切,诊脉,研究帕子上的药粉,又问了卫郎中的做法,沈太医是太医院老资历,还是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对着得罪不起的三个人道:“回殿下,裴公,大将军,府上郎中的做法无误。娘子中的是粉末状葫蔓藤,无法催吐,只得直接饮用三黄汤解毒。只是……只是娘子这毒扩散地快,一得时刻在旁诊脉,二每一个时辰便需喂一次三黄汤。四个时辰后若脉象还是如此,便得寻新鲜的羊血。倘若羊血也不行……” 这话他没敢继续说下去,但所有的人都明白沈太医的意思。李知竢心神紧绷到了极点,微闭眼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沈太医,郎中,你二人今夜时刻守在娘子跟前,切不可出任何差错。” 正月初一,裴府将府封成这样,瞒终归瞒不住,“青柏,传孤调令,裴娘子中毒,领一队金吾卫守卫裴府。期间你协理管事处理裴府事宜,奴仆继续关押,府上任何需要直接调动金吾卫。” 不是自己的人,他谁都不信。 知情者,自己,裴公与裴将军,金吾卫二人,婢子与小郎君。 此事到他这里为止。 刘傅平没有必要下毒谋害裴致,或许受了旁人教唆对裴致下手也不可知。现在裴致命悬一线,李知竢怕人拿裴致之事做文章,直接将裴家娘子受人谋害中毒之事捅出去,以此夺得先机。 静谧下来,李知竢守在裴致塌边,裴公和裴良靖坐在案几旁。 没人有精力理会什么清白什么贞洁之事。 没有什么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三黄汤需要既热且浓,济兰在厨下不敢放松警惕,期间青柏时不时走进来端起热水泡茶,又无声地端了回去。 裴良靖撑着额头,裴公的目光始终聚集在床榻之上,丰神俊朗的老人一瞬间枯萎起来,端着茶杯的手不自觉的一直颤抖着,杯与盖的碰撞在深夜里清晰穿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李知竢盯着裴致的脸,还是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她这样沉默而平静,生命无望地流逝让他感到恐惧。 这是她十七岁的第一日,该如往常一般安枕,醒来后接受祖父,父亲,他,还有她的朋友们的疼爱与关心。 她该披着斗篷穿过长安的大街小巷,语笑嫣然,温柔灵巧,眉眼里映着盛世里最美好无忧的光景,只远远一望,便是惊鸿一瞥。 不知又悄悄惊艳了谁的岁月。 沈太医第三次诊脉,济兰抱着她,李知竢小心吹散解毒汤药的热气,其中黄连味苦,连他都感觉得到,她却依旧无知无觉,毫无反应地饮下大半碗药。 黎明时刻,屋子里烧着旺盛的炭火,可李知竢还是感觉到了冬日的寒意。 他知道,如果她醒不过来,他生命的全部色彩将终结于这个冬日。 再无春天。 天际露出一丝白线时,她的指尖微微动了下。 李知竢没有错过半丝她的反应,忙叫人:“沈太医!” 裴公和裴良靖闻言忙起身,沈太医两步上前,将指腹搭在裴致脉搏上,“迷药的劲快过去了。殿下,裴公,将军,葫蔓藤直接麻痹大脑与心脉,此毒毒性并未减轻,娘子之后只怕痛苦难耐。” 裴公哑着嗓子问:“什么痛苦?” “毒性清除前,常有口咽灼痛,身体麻木无力,手脚寒凉,呼吸困难。更有甚者……暂时无法视物。” 裴良靖上前握住沈太医的肩膀,“沈太医,我女儿怕疼………解毒前可让我女儿不那么难受?” 沈太医无声摇了摇头。 像沈太医所言的一样,她的神志渐渐清醒过来,李知竢眼看着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眉头也紧紧蹙着,似是钻心之痛。 他试着牵住她的手让她有借力之物,却发现她只是虚虚握了下,使不上一丝力气。 第三碗三黄汤喂的格外艰辛,因为呼吸困难,所以裴致的喘·息总是带着急促,一勺药喂进去还不等咽下便被咳出来。 如此便更难受了。 一碗药喂出了三碗药的时间,这才喝进了半碗,李知竢没有一丝丝不耐,可裴致的表情实在痛苦极了,让他觉得自己从没有这般无力恐慌过。 三个时辰过去,她的痛楚稍有缓解,但尚不知毒素清的如何,如此……便是生羊血,她说过自己不喜欢血腥气,李知竢嗓子有些哑,“青柏,去找鲜羊血来。” 青柏跟着守着,自然也无比挂心,好好的娘子,怎么忽然就中了毒,性命垂危呢? 听到李知竢的命令,他忙一点头往出跑。 药性发作的时间慢,她的脸色便一直苍白着。 李知竢握住她一只手,始终保持清醒地看着她。 钱明守在裴致房门口,他印象里的太子殿下,常常是寡淡的,记忆里似乎常常是沉默地批折子和严肃地议政。 他站在外头,看殿下有条不紊地喂药,时不时安排几句,紧接着便是无穷尽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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