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姩回过神,睡眼惺忪地看向荌莨,“皮罩遮眼,防止鹰隼看见移动的物体,比如人、马、狸猫之类,它会对活物展开凶猛的攻击。” “大家听明白了吗?”荌莨环视着周围的弟子们。 众人纷纷点头。 荌莨今日红光满面,精神焕发,言谈举止间神采奕奕,似有使不完的力气。 工部花了两天的时间就将训鹰坊修建出来了,在延明门以南,恭礼门以北,隶属殿中省,由阉人们充任给使,辅助坊内训鹰之事。 阿姩和其余五个被俘虏回京的训手,则充任教坊博士,负责掌教弟子,李芫麾为他们六人取名“神鹰六杰”,阿姩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名号上,而是同情其余五个战俘,他们在进宫的第一天,就被拖去蚕房净了身,再见时,每个人仿佛都老了十岁,容貌沧桑,两股战战,双脚内收,低眉顺眼,俨然一副阉人的作态。 鹰坊内的弟子都是宫内外的手艺人,有的在菜市上表演过胸口碎大石;有的在马戏团耍过猴、训过狮;有的则骨骼清奇,从武寺里出来,在街头卖过艺;还有的……从小就擅长掏蛋遛鸟。 “阿姩!”李猫从前排向后挪着步子,蹲回阿姩身边,小声嘀咕,“你怎么不去前面听呀?我觉得王妃讲得挺有意思的。” 阿姩有气无力地看了眼李猫,将下巴埋进膝盖。 李猫见阿姩闷闷不乐,便想了个法子逗阿姩开心,他从口袋里取出一片圆形的玻璃,放在眼前。 阿姩瞥了一眼,见李猫的两只眼睛一大一小,大的那只仿佛碗口,连瞳孔里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阿姩忽然起了兴致,要伸手去夺李猫手里的玻璃。 “诶?”李猫拦住阿姩的胳膊,“你想要我这宝贝,得先冲我笑笑。” 阿姩冷脸道:“不给算了。” 李猫见阿姩不为所动,心也跟着凉了半截,“阿姩,你这几日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阿姩心里很拧巴,她既不想与李芫麾有任何纠葛,又不得不奉命在陇华府里喂马养鹰,每日与李芫麾抬头不见低头见,尴尬倒是其次,难受才是真的。 李猫用袖子把玻璃擦得干干净净,转手递给阿姩,“我刚才开玩笑的,这宝贝本来就是送给你的。” 阿姩接过,细细研究了一番。 “这东西可不得了,跟纣王手下的高明似的,可眼观千里,可明察秋毫。”李猫乐呵呵地解释着,露出两排大白牙。 阿姩当即觉察出这东西的精妙之处,要是行军打仗,不用派哨兵探路,只需这样一片能够放大的玻璃,便可窥知百里开外的敌人的进程。 “谁送给你的?”阿姩侧过脸问。 “谁还能送我这东西?这是我捡的!”李猫一脸骄傲。 “捡的?”阿姩狐疑道。 李猫压低声音,邪魅一笑,“嘿嘿,没想到吧,我现在也有靠山啦!这东西是我从王府旁的石榴树丛里捡的。” 当时阿姩与薛仁贵带着一千多人离开渤海湾时,提前放飞老五,去向身在檀洲街李芫麾汇报已经寻到李猫的消息,四天后,老五衔回一根花斑鹰的羽毛,阿姩拿过那根翎羽时,听见老五嘴里一直喊:“邬鄯,邬鄯。” 她便知李芫麾定是在北境与邬鄯的部队碰面。 荌莨已被邬鄯关在毡帐内长达两月,这根翎羽是在提醒阿姩,檩军为营救郡主,正在西戎对抗比自身凶狠数倍的鹰军,而作为檩军将领的李芫麾,此刻无比需要一个懂训鹰术的军师。 为避免打草惊蛇,阿姩只率两百人北上,李猫紧随其后,一路护送,忠心耿耿。 尉迟嘉铎火烧邬鄯营帐时,李猫第一个冲了进去,将邬鄯身边的近卫军悉数斩杀,李猫并无过硬的打斗本领,加上身形瘦削,完全不是壮硕魁梧的西戎人的对手,他采用了智取的方法,与敌军近身搏斗时,吹响了胸前的木哨,虚晃一招,让西戎首领误以为檩军在召唤猎鹰,然后趁其不备,用利剑砍断梁架,使营帐失去支撑,轰然倒塌。 近卫军的尸体堆叠成山,邬鄯在肉盾的保护下幸免于难,出逃后,驾马日夜奔走数千公里,一路向东,不料被东戎的猎鹰探知了行踪,在北海的红柳滩上与檩军相遇。 檩军列队严整,来势汹汹,邬鄯环视一圈,从清一色的明光甲里挑出了一个身披薄衫的女子,一招声东击西,迂回到单枪匹马的阿姩身边,以强欺弱,刺伤了阿姩的坐骑,将阿姩挟持至北海边。 邬鄯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求荌莨交出骨哨,以骨哨换阿姩。 那枚骨哨是荌莨出嫁时阿塔交给她的救命稻草,不到万不得已,她断然不会拿出来,可后来却被邬鄯发现,邬鄯讨而不得,便将她关进毡帐,进行威逼利诱。 阿姩亦知骨哨的重要性,更何况李芫麾还在三弥山围救荌莨,等荌莨把骨哨送来,西戎的援军早就到了,与其拖延,不如当机立断,阿姩狠下心,用脚尖勾住邬鄯的腿,再用浑身的力气猛地向后倒去,压住邬鄯的身体,双双坠入北海,左右卫下马查看时,海水中再无踪迹。 檩军大队回撤,只有李猫一人留了下来,伏在北海边痛哭流涕,直到看见阿姩与邬鄯的衣服浮起来,悠悠地向下游飘去,才彻底死心,回去后,将所见所闻全部上报李芫麾,领翊麾校尉。 所以,李猫说自己“有靠山”,就是暗指秦王李芫麾。 “阿姩!”荌莨高声叫道,“你先带他们练习一遍,我去去就来。”随后拖着一席长裙,消失在门口。 荌莨的“去去就来”,足足“去”了四个时辰。 阿姩只好留在训鹰坊,接过荌莨的工作,继续教习其他弟子。 “训鹰五步法,二为识鹰。”阿姩说着,从笼子里抓出一只山鹰,放在胳膊上,指着鹰爪说,“看爪甲的颜色,白为贵,黑为佳,青灰黄次之;看指甲,锋利如刀为佳,细长而弯曲次之;看腿爪,有鳞甲、粗糙为佳,腿爪部光滑、细小次之……” 李猫挪到前排,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姩,嘴角上扬,眼里闪着星光。 阿姩一抬头,一张麦色的脸就飘在眼前,挥之不去。 “李猫,你既然听得这么认真,想必把王妃讲授的知识都记下来了,那你说说,识鹰还需关注哪几点?”阿姩甩锅道。 李猫粲然一笑,指着阿姩手里的鹰,“我觉得识鹰和相亲是一个道理,男女相亲看长相,识鹰也要看成色。比如看嘴,相亲时,女子会挑剔男方的面部,薄唇性寡,厚唇木讷,红唇康乐,黑唇病恹;看鼻,鼻翼宽厚者敦厚,但好色,鼻孔大张者勇猛,但鲁莽。” 众人交头接耳,掩面窃笑。 李猫继续道:“相亲时,男方也会挑剔女方,譬如看头,颅顶平滑头围大,爽直憨傻,颅顶圆润面廓窄,好胜爱美;看胸,挺身拔背无胸者,坚毅耐劳,低眉颔首大胸者,多情娇媚。” 周围的私语声逐渐扩大,进而爆发出一阵哄笑。 阿姩眉头微皱,指着门口,“出去。” 李猫左顾右盼,环视了一圈,而后错愕地看向阿姩,“我?” 阿姩点了点头,神色不改。 李猫嘟囔着:“亏我刚才还送你玻璃呢……” 阿姩瞟了一眼李猫,“不就是片玻璃吗?我回头用十倍的数量还你。” “我不要。”李猫噘着嘴,缓缓站起来。 “那你要什么?”阿姩抬着眼皮。 “我要你冲我笑一下。”说完,李猫拔腿就跑,以迅雷之势躲过了阿姩砸出去的一只黑靴。 前排的弟子帮阿姩把靴子捡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她脚边。 阿姩蹬上靴子,把目光从欠揍的李猫身上收回来,“识鹰,除了方才提及的腿爪,还有嘴,后宽前尖短而锐利为佳,长而弯曲次之,喙蓝为佳,黑色次之;看鼻,孔大为佳,小者次之;看头,大而圆、平而滑者为佳,小而尖、秃而糙者次之;看胸,宽胸骨利为佳,瘦削少肌次之。” 众人听着,觉得有几分熟悉,不时回头看一眼站在门外的李猫。 阿姩从弟子们的表情中猜出了其内心的想法,打圆场道:“如果你们记不住,就用李猫方才类比的例子去记吧。” 李猫在门外听见阿姩喊自己的名字,登时走进来,应声:“在呢!” 众人笑道:“没叫你!” “赶紧出去待着吧!” “人家博士让你进来了吗?” 李猫背过身去,脸上的嬉笑渐变为失落,他盘腿坐在台阶上,从手边摘了根狗尾巴草。 “训鹰五步法,三为熬鹰。”阿姩继续讲,“鹰隼性烈,喜爱自由,熬鹰的过程,就是要消磨鹰的傲气,让其甘愿顺从。现在,你们每人按照方才教授的识鹰法,为自己挑选一只爱鹰。” 阿姩让给使打开鹰笼,弟子们纷纷围上去,热烈地讨论着。 其中有只花斑鹰,虽被皮罩遮住了眼睛,却毫不畏惧地迈开脚爪,昂首挺胸地从笼子里出来,挥动翅膀,飞到了阿姩肩上。 阿姩扭过头,看着这只黑白杂色的猎鹰,其喙底用极细的铁丝烙印了两个字——邬鄯。 这是邬鄯的爱鹰,名唤“雷霆”。 雷霆的品貌为鹰中上乘,经过一次换羽,身上纵向的长点已变为横纹,站立时如倒置的劲松,上圆下尖,毛发亮泽,光滑如梭,翅如刀脊。 “这鹰真神气!”众人赞不绝口。 阿姩看出一丝端倪,旁人说话时,雷霆一动不动,只有旁人用手碰它的翎羽时,它才抖动身躯,将身上的毛发竖起。 阿姩伸出手,在雷霆耳边打了个响指,雷霆并无任何反应,依然岿然不动。 它兴许丧失了听力,阿姩这般想。 一只听不见号令的猎鹰,只能通过嗅觉辨别敌友,如果敌人披着己方的铠甲潜入,致猎鹰判断失误,就会招致难以预料的灾祸。 阿姩让弟子们甄别鹰群中是否还存在此类聋鹰或盲鹰,经过一番试验后,共筛查出三十只患有残疾的鹰隼,剩余二百七十只身体健康。 阿姩一听数字,顿时惊叹:“何来二百七十只?” 给使回禀:“五十只为尉迟北伐西戎时缴获的战鹰,一百只为尉迟护送淮王的路上被沿途的牧民赠予的山鹰,另一百只为戎沧可汗此前许诺赠予檩朝的猎鹰,剩余五十只为新罗所赠的海雕。” “被沿途的牧民赠予?”阿姩质疑道。 “是的。”给使再三确认。 阿姩在心里思忖,戎沧可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从东戎的草原上凑齐一百只猎鹰,怎么尉迟不费半点心力便被牧民慷慨赠予一百只山鹰,尚不知这些牧民的底细如何,要是送的山鹰染有疾病,和健康的鹰隼混居时,自会提高染病的几率。 事后,阿姩让工部打制出颜色不同的铁环,分别束在来源不同的鹰隼的腿上,每晚将标记不同的鹰隼隔开圈养,避免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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