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偶然间听到毗沙门的部下反复提及一个人的名字——兴君。 赶来肥乡的途中,她向随行的校尉确认过,“兴君”这个名字是两年前开始流传的,但无人知晓谁才是真正的“兴君”,秦王帐下的左卫大将军曾在金城斩杀过一个叫“兴君”的人,但江湖上关于“兴君”的传说并未就此了结。 阿姩决定赌一把,这可能是她离真正的“兴君”最近的一次。 她定下的计划,在整个秦王阵营中,只有校尉一人知道。 六月初,夏至,阿姩与毗沙门在肥乡成亲,婚礼办得很低调,双方的父母都不在身边,主持婚事的是毗沙门的舅舅。 当晚,毗沙门命手下人从周围村庄掳来百头猪羊,在城内设宴款待各位将士,将迎娶阿姩之事告知于众。 礼毕,阿姩用团扇遮脸,先回房中静候,毗沙门兴致颇高,与宴席上的兄弟们抱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毗沙门踉踉跄跄地向房中走去,一边走着,一边急不可耐地褪去婚服,摘去冕帽。 “娘子——”毗沙门擦着下巴上的酒渍,推门而入,见阿姩身穿绯色广袖长裙,外披绿色帔帛,一双玉足乖巧地垂在地面,云头履上点缀着金色的槐花纹。 “娘子!”毗沙门体型壮硕,扑过去,一把推开挡在阿姩面前的团扇,登时看傻了眼。 □□抹面,朱砂涂唇,樱桃嘴角点着两颗小巧的面靥,眼边画着半月形的斜红,两道上扬的蛾眉细长而弯曲,衬得新娘子娇俏明艳,发髻如天鹅颈盘固在头上,其中插满了金制的花簪步摇。 阿姩勉强勾起嘴角,露出略带嫌弃的微笑,嘴唇蠕动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逼自己喊出那句:“相公。” 毗沙门咽了口唾沫,像被人点了穴位,一动不动地盯着阿姩,盯得两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自环洲一别后,他再未见过阿姩这般窈窕动人,有如天仙下凡,美得不可方物。 毗沙门嗅着从阿姩身上散发出来的体香,丝丝缕缕魅惑迷人,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阿姩诱人的脸庞,正要亲上去,突然两眼一闭,整副身子瘫软在地。 阿姩当即捂住口鼻,掀开窗户,确认屋外没有其余闲杂人等,才将胳膊撑在窗框上,纵身一跃,翻出去,伏低身子,将窗户嵌死。 她从之前毒害她的侍女那里学了一手,在屋内各处散匿了几枚闷香,剂量虽大,但对于体格健硕又惯于习武的毗沙门来说,最多只能发挥三个时辰的作用。 阿姩沿着墙壁滑下去,蹲在草里,抬头望着漫天繁星,忽而有种落寞感,她小时候也曾幻想过自己的婚礼,如嫁一个风流倜傥的才子,或嫁一位力拔山兮的武士,结婚当日门庭若市,轿夫抬着新娘子,笑逐颜开,车前的乐手吹着喜气洋洋的婚乐,小孩子拿着炮竹在屋外嬉戏,大人们带着祝福上门贺喜。 而今,一切愿景皆成幻象,她的新婚之夜,除了一个虚情假意的新娘,一个暴戾短视的新郎,一群心怀不义的叛军,和一间布下圈套的婚房,再无欢喜可言。 阿姩靠在墙上,心底自嘲道:终究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工具。 她听着草里蛐蛐的鸣叫,渐渐起了困意,正要合眼,一阵刀剑刺穿皮肉的声音在房侧响起,她猛地站起来,贴紧墙面,左右探视。 不知过了多久,房侧的草地才窸窸窣窣有了几声动静,阿姩屏住呼吸,循声望去,见校尉在墙边斜出半边身子。 阿姩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头上的步摇丁零当啷地晃悠着,她索性将头发里的金钗粉环都拔出来,捏在手里,向前倾着身子,往房侧望去,目之所及,是一具被抹了脖子的尸体。 校尉低声道:“毗沙门的舅舅。” 阿姩大吃一惊,没想到成亲时表现得恰如其分的舅舅,心里竟藏了一份杀心。 “你还是先回房中为好,免得惹人怀疑。”校尉建议道。 阿姩点了点头,绕至屋前,轻轻推开房门,见毗沙门仍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便放心地掩住门扇,蹑手蹑脚地向床榻走去。 “娘子去了哪里?” 阿姩的脑袋嗡嗡作响,脚下的裙襦不知被夹到了哪里,让她一时动弹不得,低头一看,见毗沙门正抓着她的小腿,迷楞着上斜眼,捏着嗓子叫道: “娘子——” 毗沙门晕头转向地从地上爬起来,从一脸茫然转为意犹未尽,张开双臂将阿姩抱进怀里,撅起嘴就要往阿姩耳朵上亲。 “相公!”阿姩惊魂未定,怯怯地说,“我们……去床上躺着吧。” “嗯——”毗沙门堆着笑脸,说起话来像唱戏一样,用手搂过阿姩的小蛮腰,刚迈出半只脚,就将阿姩放倒在床上。 “啊呀!”阿姩厉声尖叫,院内响起一阵兵戈声,屋内的木架抖了三抖,房门被校尉一脚踹开,黄尘四起,几十个持刀的士兵跑进来,将两位新人包围其中。 “我要砍了你们这对狗男女!”校尉扬刀要杀,阿姩急忙抬起胳膊,挡在毗沙门面前。 “要杀就杀我吧!不要动我相公!”阿姩挤出几滴眼泪,嘤嘤哭道。 屋外亮起火把,将院内的红绸映得如同霞光一般,尉迟的两万士兵从侧门杀入,与毗沙门的舅舅提前调来的三万士兵撞了个正着,双方剑拔弩张,喊声震天。 屋内红烛摇曳,囍字红帖从墙上掉下来,凌乱地粘在器物上。毗沙门摁住阿姩的胳膊,鼓起腮帮子,做出一副男子汉大丈夫的姿态,掷地有声地说:“放心,我不会让娘子受伤的。”随后起立,护在阿姩身前。 阿姩配合着做出一副娇滴滴的姿态,躲在毗沙门背后,以绢拭泪,“校尉,你出尔反尔,几日前明明答应我嫁给毗沙门,让我从此逍遥快活一生,不再受朝廷桎梏,现如今这婚事成了,你却要背刺我,还要谋害我夫婿。” 校尉也装出一副睚眦欲裂的样子,破口大骂:“你这个奸佞的妇人,我本以为你只是做做样子,不料当真掏心掏肺,要嫁给这个逆贼,你背信秦王,置忠义于不顾,我今天就要刮烂你肚肠,扒去你皮囊,将你那颗忘恩负义的黑心吊在城门上!” “你敢!”毗沙门一声令下,门外数箭齐发,校尉身边的士兵们挥舞着大刀,皆以身相护。 校尉架起刀刃,假意要杀,阿姩瞬即从墙上拔出长剑,递给毗沙门。 两人怒目而视,刀眼相向,看起来都要致对方于死地,校尉则先让出两个回合,到第三次才使出真功夫,用刀锋掠过毗沙门的脖颈,在其皮肉上留下一道浅口,后用手腕拗其七寸,反手一掌扣下来,将毗沙门打成了一只秃顶的地鼠。 毗沙门捂住脖子,坐在地上,两只瞳孔逐渐放大,喉部的伤口虽不致死,但流出的殷殷血迹也足以把他吓个半死。 校尉伺机脱身,逃出婚房,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见院中血肉横飞,双方士兵相持不下,遂喊出“退军”号令,带领士兵星夜出城。 落在队尾的几千士兵不甘心就这么仓皇而逃,心气一盛,又转身杀了回去,校尉为稳定军心,只得将阿姩的计策和盘托出,余下的一万多士兵愿意听从校尉安排,连夜北上,与暂据洺州的秦王汇合。 李芫麾这几日正优哉游哉地与田英的部下骑马射箭,游兴山水之间,将齐王那一套笼络宵小的招数学了过来,酒肉间,无意听到了“兴君”二字,便以酒醉之姿顺藤摸瓜地问了下去。 “洛阳城。”几个人举着酒碗,脸颊泛红,“秦王啊,你英武一世,也有在河边湿鞋的时候啊!” 李芫麾眯起眼睛,佯装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拔下侍女头上的簪子,趴在酒桌上,敲着碗口,声音细弱游丝:“我在哪条河边走,浸湿了什么鞋啊?” 几人见李芫麾喝得如醉如梦,胁肩谄笑:“秦王声名远扬,一座陇华府将四方豪杰尽收囊中,兴君渡过鸾水,止步于雒河,借天节军之威,要为秦王你打下一片江山啊!” 李芫麾心里一怔,天节军是窦衡率领的十二军之一,多骑兵和射手,若“兴君”和窦衡有什么联系,那皇帝自然时刻处在危险中,田英的部下非要将叛贼“兴君”和自己扯上联系,也不知是无意而为,还是寡廉鲜耻。 这帮酒肉之徒自己拎不清就罢了,若他也拎不清,迟早会被太子状告到父皇面前,扣上一顶谋逆的帽子。 李芫麾闭上眼睛,呼呼大睡,趁酒桌上的人都走光后,他才站起来,传书至宫中,借口兵力不够,加派窦衡等骁将驰援幽州。 当晚,校尉率军与秦王汇合,将阿姩的计策透露给秦王。 李芫麾只是说了句“不该行此下策”,随即带兵离开洺州,田英的部下悉数跟随秦王西去,等第二日朝食,田英从梦中醒来,听见府上寂寥无声,推门一看,场上空无一人,遍地残羹冷炙。 田英坐在台阶上,望着满院桃花,心中郁闷不已,跟了自己那么久的将士、谋士,只和秦王游猎了几天,就弃他而去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雄霸一方的初心,是否逆了时局。 田英满腹愁容,思忖片刻,叫来侍女,递出门锁,吩咐她们将关在地窖里的妇人们放出来,各打赏十贯钱财去别处安家。 毗沙门的母亲第一个跑出来,披散着头发,追问儿子的下落,田英让侍女牵出一匹棕马,送给毗沙门之母,让她去肥乡找儿子。 刘母并不擅长乘骑,但一想起宝贝儿子,她就耐不住性子,被侍女扶上马后,心急火燎地用长鞭狠抽马屁股,马受了惊,几声嘶鸣后,四蹄朝天,倒地不起。刘母被压在马下,摔断了肋骨,顷刻没了气息。 田英好心办了坏事,“噌”地起身,从腰间抽出短刀,刺向侍女,灭口后,清理了现场,向北逃去。 毗沙门带兵赶到洺州时,见田英府上寥无人烟,正纳闷,阿姩缓步上前,提了一嘴:“此处无战斗过的痕迹,田英应是赶在秦王之前撤兵了。” 毗沙门紧皱眉头,摸了摸溜光的后脑勺,“刚得知郝孝德战死的消息,罗总管也不知所踪,田英难道去找罗总管了?” 阿姩分析道:“郝孝德救驾罗施野,郝孝德死,而罗施野生,那证明罗施野当时是败走的,毗沙门,以你的经验,罗总管还有什么安身之所吗?” “有。”毗沙门其实早就想到了这一步,只是不便开口,他看向阿姩,迟疑道,“阿姩,你和我当真不是逢场作戏吗?” 阿姩的眼睑跳了几下,她伸手抱住毗沙门,掩饰着内心的紧张,“我们都同房了,你还不信我吗?那我以死明誓,可好?” “别!”毗沙门惴惴不安,他细细回想,成亲以来,每次与阿姩圆房,都像做了场虚无缥缈的梦,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姩贴在毗沙门耳边呢喃:“毗沙门,我跟了你,是一辈子的事,你现在都不信我,又谈何我们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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