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姩站在荆棘中,冷冷地笑着,这样的行事风格,怕是只有齐王做得出来了。 她抱起鹘鹰,借着月光,向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上,她什么都想到了,比如敌人在某一瞬射出弩箭取了她的性命,或是挟持她交出身边人的把柄,她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命葬凤凰山,也算有了个不错的归宿。 但她唯独没想到,李奕会只身一人上山去接她,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喊出那句“我是李奕!” 他是真的莽,也是真的在乎她。 李奕将她接回筑地,安置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中,借着帐内的烛光,她褪去外层的罗裙,只留了一件素白的底衣。 李奕检查着阿姩身上的伤痕,呼吸声逐渐加重,他多次攥紧拳头,别过脸,闭上眼睛。 因为一睁眼,目之所及,皆是红色。 “背上,腿上,脚上……”李奕说着,眼中燃起怒火,他盯着阿姩底衣渗出的殷红血迹,咬牙道,“怎么会这样,究竟是谁要害你?” 阿姩趴在床上,指着地上的麻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平静地诉说:“那人在山下拉着绳子,绳子一头带着铁钩,钩子缠在我脚上,将我从山上拖了下去。” 李奕本以为那团麻绳是阿姩从工地带去山上的,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心中一惊,顿感不妙。 “阿姩,我想带你回宫,你的伤势不能拖,得上药。”李奕望着阿姩,心潮暗涌,他在此监工数日,对各类铁制的工具再熟悉不过,地上那个连着麻绳的弯钩是用来固定础柱的,这说明,对方已经伪装成工匠,潜入了筑地。 现在,危险就隐匿在咫尺的距离,且正向他们步步靠近。 “好,都听你的。”阿姩从床上起来,“我现在走到哪都会被人跟着,就怕那人也跟着你。” 李奕在帐篷中站了这么久,嘴角终于扬起了一抹笑意,这是阿姩同他分分合合数次后,第一次心甘情愿地交出主导权。 “来。”李奕搀着阿姩,亲手帮她更衣。 “淮王……”阿姩有些不适应,“我身份卑微,淮王不用屈尊俯就。” 李奕并未停下手里的动作,他迅速帮阿姩套好袖子,系上盘扣,浅笑道:“你不是说,都听我的吗?” 阿姩默默地站在原地,心底生起暖意。 李奕挪着步子,直到和阿姩面对面站着,他捧起阿姩的脸,眼神坚毅,“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是身份卑微的人,我李奕看上的人,怎么会是卑微之人呢?何况你在我面前向来骄傲,现在又说自己卑微,前言不搭后语,你好意思吗?” 阿姩垂下眼眸,忍俊不禁。 李奕将手搭在阿姩肩膀,认真道:“我以前可能确实有些狭隘,接受不了你无法无天的样子,但现在,我妥协了,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阿姩,我无力改变的……正是你最好的样子。” 阿姩眼眶一红,忍不住给了李奕一个大大的拥抱。 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有多需要这样的鼓励,以前当着李奕的面,她总是表面上大大咧咧,说话做事毫不客气,其实心里比谁都没底,她也时常怀疑自己,是否陷入了盲目的自我肯定中,但现在,她一步步退出了自我审视的怪圈,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朋友身上,回馈他们的爱意,学会心怀感激。 “走啦!”李奕拍了拍阿姩肩膀,柔声催促道。 两人同乘大宛马,连夜赶回宫中,安顿好阿姩后,李奕派出三百射手,于次日早埋伏于凤凰谷,包围了筑地的百余名工匠,一个不落地带去刑部审理。 因为人数实在太多,淮王又催得急,刑部便将一部分工匠分配给大理寺和御史台审理,然而案件的进度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因为问讯的官吏多,口舌是非也跟着多了起来,案子越办越复杂,牵涉面越拉越广,一度从工匠身上查到了深宫内苑,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刑部侍郎李光良与秦王相交甚好,便将此案的来龙去脉透露给秦王,秦王私下召集三司会面,建议先按渎职判罪,但推后执行刑罚,判罪,可让匠人们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日后再让他们将功补过,至于如何补过,一可用延长役期的方法,二可犒赏揭发检举之人,如此一来,工匠们就会擦亮眼睛、互相监督,用正向的努力抵消负向的罪过。 秦王认为,修建仁智宫是圣上的旨意,如果将工期一拖再拖,到时候就不是渎职这么轻的罪名了。 三司觉得秦王的建议在理,回去后,便按照“先判罪、后受罚、期间可将功补过”的办法将百余名工匠放了出去,只留下一沓犯罪档案,以待匠人们来日划名销罪。 李光良私下给工人们透露:“是秦王这般建议的。” 工人们个个感激不尽,等余月后,仁智宫建成,工人中有虎胆壮志的人皆投奔秦王帐下,心甘情愿为其效力。 秦王得知阿姩入住淮王的宫殿以后,对阿姩冷淡了不少,虽常常送去药膳补品,但从未当面慰问过阿姩的身体状况。 而阿姩这边,早已不在乎秦王是否愿意施舍给她所谓的“体贴”了,她早已习惯一个人养伤,何况,她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了。 淮王迎娶了妻子郑氏,郑氏是郑隆的女儿,而阿姩又和郑隆做过生意,彼此也算熟络,自此,淮王宫里多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妹妹,阿姩几乎就没闲下来过,除了整日被郑氏缠着教习训鹰术外,还要被拉去郑家的生意场上出主意。 淮王和郑氏这对才子佳人,是在上元节结的婚,那日算是阿姩度过的印象最深的一个上元节,花灯悬起,人物辐辏,民间的匠师在空地上撒开铁花,火星在空中绽开,又急速回落,如流星下坠,师傅说,这叫漾福民间。 夜晚,淮王在寝殿外焚沉香数车,焰火打在郑氏的嫁妆上,照亮了一箱连着一箱的宝器,器物上闪着粼粼圣光,夜幕降临,即使不染膏火,也将半边太极宫映得如同白昼一般。 当晚,阿姩喝了很多酒,兴起时,拍案而起,一腿踩住凳子,调侃道:“我现在身上挂的彩,不比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少!” 众人纷纷鼓掌应和,称赞阿姩是“天界下凡的神女,器宇不凡。” 王远知也在场,酒熏时,用拂尘扫过阿姩的胳膊,闭眼道:“此女不凡,可称量天下士!” 李芫麾当日只落座了片刻,随后借口荌莨有孕需人照拂,悄然离场。 阿姩也不知李芫麾是何时离开的,只记得他来时匆匆看了自己一眼,眼神里好似有几分亲切,又有几分漠然。 阿姩住在淮王宫中的日子并不多,除了偶尔陪郑氏唠嗑之外,她经常溜去藏书阁,翻看古人关于训鹰的记载。 很久以前,生活在部落的人就以鹰为图腾,各个氏族遗留下来的玉器上也记录着与鹰相关的祭祀制度,春秋战国时,《后幽明录》就记载了有人献鹰于楚文王,文王携鹰狩猎于云梦泽的故事。 “鹰遂竦翮而升,矗若飞电。须臾,雨堕如雪,雪下如雨。有大鸟坠地,度其两翅,广数十里,众莫能识。时有博物君子曰:此大鹏雏也。” 楚文王本以为,鹰不捕猎地上的动物是没有斗志,直至亲眼目睹鹰击鹏后,他才恍然大悟,鹰的志向不在走禽,而在鹏鸟。 《礼记·月令》中也记载了捕训鹰的最佳时节:“季夏之月,日在柳,昏火中,旦奎中。其日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虫羽。其音征,律中林钟。其数七。其味苦,其臭焦。其祀灶,祭先肺。温风始至,蟋蟀居壁,鹰乃学习,腐草为萤。” 古人早知,每年夏季是捕鹰的最好时机,夏季调训,秋冬捕猎。 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了秦朝宰相李斯被处死前,仍志于“牵黄犬,臂擎苍。”《汉书》中也记载了刘邦以训鹰术收降英布的故事,“人主制枭将之术,如养鹰一般,饥则附人,饱则扬去。今英布初来归我,于楚已绝,于汉末固,正其饥则附人之因也。”汉代的《相鹰经》也详细记载了训鹰术的步骤,北魏魏彦也著写了《鹰赋》描述鹰的样貌和习性。 阿姩将所有与养鹰相关的卷帙堆叠在一起,分门别类进行归纳,结合荌莨传授的训鹰五步法,总结出了一套成体系的训鹰术。 此后,阿姩在关中各地的折冲府中训养猎鹰的日子,总会在安寝前于案前点支蜡烛,用书几将古籍架起,一边参览,一边自编,撰写出了数万字通俗易懂的训鹰注。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历经秋冬,来年开春已是甲申年二月二,龙抬头,风调雨化,万物有灵,民间百姓多在这一天祈福消灾,接瑞纳祥。 李芫麾的嫡长子也在这一天降世,取名承乾,寓意上承天意,下启盛业。 阿姩特地前往义安宫贺喜,去时,带上了一只品相极好的海东青,这只通身奶白的雏鹘,不仅翎羽是白色,就连眼睛和爪子也是白色的。 李芫麾第一眼瞧见这只海东青时,脱口而出:“这是极品中的极品,在各邦进贡的鹰隼中,都未曾见过如此贵重的鹘鹰。” “所以,我将它献给秦王之子。”阿姩说完,与秦王对视了一眼,两人笑着,不言语。
第29章 春归 三月初,春分,日光明媚,黄梅花开,天气回暖,万象更新。 荌莨晃动手里的拨浪鼓,嘟起嘴,笑眯眯地盯着襁褓中的儿子。 “乾儿,看阿娘手里是什么?” 荌莨刚猫完月子,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走在地上时,脚底板偶尔会发疼。 尚功局的司彩是荌莨的亲眷,平日为荌莨私备了许多从西域进贡的棉絮,或垫在鞋子里,或以夹层的方式缝进履皮中,荌莨穿上后,一踩在地上,脚底就软塌塌的,像走在云里,疼痛感削减了大半。 四月中,立夏,昼渐长,夜渐短,百草丰茂,雷雨时常。 每当雨霁初晴,荌莨都要抱着儿子在庭院里溜达,一见到儿子的面庞白里透红,健康圆润,她就开心的不得了。 乳母立在一旁,前倾着身子:“王子的眉眼长得真像秦王。” 荌莨用指尖刮着儿子的鼻头,“乾儿,大家都说你长得像你爹,你可不能丢掉这福气,等你长大,可不能只顾贪玩游戏,忘了勤学律己。” “王子还小,等垂髫,自然就明白这些道理了。”乳母说完,一抬头,瞅见殿门外多了一匹赤色马,激动地凑到荌莨耳边,小声道,“王妃,秦王回来了。” 荌莨转身回看,见李芫麾步履匆匆,先去房中脱下原先的宽袖襕袍,换了身窄袖胡服,后取出步槊夹进肘窝,快步向庭院走来。 “荌莨!”李芫麾脸上溢出笑意,用半只手臂揽住荌莨的肩膀,冲裹在褥中的儿子扮了个鬼脸。 儿子忽然眉头紧皱,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唇珠一抖,咧嘴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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